十
時間,
能凝頓下來嗎?
“老公,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布非非穿着乾爽的粉紅色背心和白短褲,戴着墨鏡,坐在香港島淺水灣海岸邊上的一個餐廳內問。天育長出了一頭短髮,下巴毛茸茸留着一大把鬍子,穿着她剛給他買的花裏花哨的度假式沙灘便服,低着頭不停地啃吃薯條。餐廳內稀疏地坐着幾桌人,各不相干聊着自己的事。沙灘上躺着幾個戴墨鏡的外國人,在暴烈的陽光下享受着燒臉熱風,對十幾分鐘前一鯨一人泅游數百公里悄然到臨渾然不覺。
“一切都改變了,將來你的人生跟以前的會完全不一樣。你最好儘快把你和你爸的銀行帳戶遷到瑞士銀行——中環有一家——轉為隱密戶口,或者要求銀行為你改帳戶名,到時候,就算最強大的權力也為難不了你。手續很方便,需要二十多萬費用。我可以幫這個忙,不過估計你爸不接受。”
她皺着眉頭點了點頭。
“沒關係,我待會兒把錢轉到你帳上,你跟你爸說是你的就行了。”
“我哪有那麼多錢?他怎麼會信呢?”
“信不信不重要,你要給他一個台階。”
“這個……那小女子就不虛偽了,在此先感謝恩公的幫助!”她樂滋滋地陰陽怪氣地說道,“你自己的呢?”
“為了逃稅,早遷了,還改了名換了姓,應該沒人查得出來。”
“還以為你忠厚老實,原來這麼狡猾!”她朝他搖晃着手指笑嘻嘻地說。
“哎喲!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安全的。別以為最近幾年風平浪靜,實際上投資過度,生產力過剩,我估計將會很快引發兩年以上的全球通縮期,製造大量貧困戶,說不定到時候各種罷工呀示威呀會把局勢弄得更糟糕。那些偏激的宗教組織,更可能藉機搗亂。這是個沉悶的大時代,需要一點點懂得自保的獨立的智慧。”他話鋒一轉,“回到剛才的問題,你爸現在應該已經報了警,也許中國公安會把他保護起來,大概家當也都收拾妥當了,你以後再也不用回家了。”
“啊?那我的玩具寶寶和證件呢?”
“就小孩子!放心吧!你爸連這點都沒幫你弄明白嗎?”
“也是。我該打個電話給他了。”
“不用急,我們再想清楚一點。……對了!咱們的電話也得改,待會兒換號碼去,選用那種一次買斷幾年服務的可以匿名的套餐。還有,你跟他聯繫不要用自己的手機,儘量用公共電話。每次通話儘量短,打完以後馬上離開原地。另外,也叫他像我們那樣匿名購買另一種手機服務套餐,如果沒必要,不要打給我們倆。當然,將來最好的聯繫方式是電郵。還有,叫他別用家裏的電腦,用咖啡店的。”
“搞得像做賊似的,要這麼小心嗎?”布非非渾身冒起雞皮疙瘩。
“對方的實力可能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說不定我們一切的努力都會徒勞。”
“那,亞米亞安全嗎?”她突然驚疑起來。
“問題應該不大吧,我買下它的時候,是用一個非洲小島國給的身份登記名字的,叫摩里求斯。”
“摩里求斯?好怪的名字!”
“哈!當年我要徹底隱世,所以買新國籍,改新名字。不然,就不是隱世了。到目前為止,應該只有你爸、你,還有小燕,知道亞米亞是我的。前幾天電召直升機到亞米亞接我的時候,用的就是‘摩里求斯’這個名字,還喬裝轉變了樣貌。接我去救你的直升機隸屬另一家公司。”
“如此心計,佩服佩服!”
“嗨!比起建構科學理論,這算不了甚麼。”
“那以後我們永遠待在那個地方嗎?”
“如果亞米亞安全,說不定是。至少,你要有一輩子當無業遊民的心理準備。”他笑着說,“而且,不可以再在官方的出入境關口過關了。”
“真可憐!你猜那幫傢伙是些甚麼人?”
“搞不清。反正跟美國官方關係密切,勢力龐大,隨時可以把咱們置諸死地。說不定,我們現在就給他們天上的衛星監視着。”
“媽的!簡直就是恐怖分子!”她一臉不平,彷彿馬上就要披掛上陣殺敵。
“就是,可別把我逼太緊了。我最討厭算計鬥爭,但要是再搞甚麼小動作,我要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你打算怎麼樣?”
“先靜觀其變。本來想跟聯合國聯繫,請求庇護。可是想深一層,既然那幫人和美國軍方是同一伙的,我們別妄想得到任何機構的妥善保護。在公海裏那麼短時間可以發射小導彈擊中我們的直升機,具備這種能力的,不可能是別的國家了。找我們國家政府想想辦法也是一條比較可行的路,但是,難保又得做身不由己的買賣。不過,你爸讓他們來保護倒是最合適的。”
“哎!太複雜了!難怪人家說政治是男人的事。都是我不好!”
“事到如今,也不要怪自己了,啊!以後露面的時候小心點就行了。況且,你再努力努力,經我調教,說不定一年半載以後就能隨心所欲變成個醜婦了,不用偷偷摸摸扮這扮那的。”他一邊摸着鬍子一邊笑着說。
布非非笑彎了腰,指着他說:“你現在像個賊似的。”
“好了好了,別鬧了。待會兒打個電話給你爸吧,報個平安,問他現在在哪兒了。”
“欸!剛才那個櫃台服務員竟然沒認出我!”
“呸!你以為你是大明星嗎?”
“哈哈!大明星有我們現在那麼紅嗎?”
“嗯,雖然你沒出示身份證,用假名登記,人家說不定隱藏得好,背地裏向傳媒通風報信呢。”
“啊?會嗎?”
“甭管了,我只是開個玩笑。咱們在這個小公寓待一晚,明天一大早就走,該幹嘛幹嘛。剛才你登記的時候,我已經把錢轉到你帳上了。不用擔心,你的那個銀行查不出我的賬號。”
“那……咱們先洗個澡吧。對了,你能不能變回原來那個模樣,現在這個賊樣太噁心了。”
“哎喲!搞成這個賊樣可是你的建議呀!唉,一近女人深似海啊!”
“老公,我爸現在厲害了,公安部把他列為重點保護人物。哈哈!我剛才沒把咱們倆的關係告訴我爸。你覺得這樣合適嗎?”
“就算你不說,他會猜不着嗎?”
“也對。我這半個月傻不拉幾的,簡直像個蠢蛋。”
“不知道是驢蛋還是鳥蛋。”
“你媽個小癟三!”
……
“老公!你跟我快活還是跟張雪慧快活?”
“你看你看,你們女人就好問這些。”
“你現在心裏沒她了嗎?”
“你說呢?”
“男人心裏越多女人越過癮。”
“哈!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例外?”
“是男——人,就不會例——外。”
“嗯,我這一輩子倒算辜負了兩個女人。”
“到底是甚麼樣的感覺?”
“說不清,反正偶然會想起她們。人就奇怪,有些東西曾經拋擲了出去,一旦要收回來,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是。這不是買賣。”
“嗯,就像今天下午去救你的途中,薯仔跟我通過話。”
“你真坦白!”
“啊,對不起,我不該提她。”
“有甚麼?說唄。大小姐我有量度!”
“哦,了不起了不起!——她已經結婚生孩子了,看來過得不錯。但是,我總覺得,她有一種隱隱的……哀痛。”
“那你呢?”
“你猜。”
“你的心愛給別的男人操了,當然不舒服。”
“俗氣俗氣!”
“難道你很舒服?”
“話不是這麼說。人家的身體人家的事,人的某些慾望確實是可以通過理性的洗滌清除掉的。我已經得到那麼多了,還在乎那一點點狹隘的佔有慾嗎?我只是覺得內疚。一個好好的人,可能終此一生殘留着那麼的一點……欠缺。”
“呸!臭美!你以為你是誰!不過,話說回來,世事就是這樣,何時盡如人意?”
“話是那麼說,有多少人能消弭這些深層的遺憾和挫折?”
“讓時光撫平吧。說不定人家有靈心慧性,隨着歲月的遷移轉化作優美朦朧的回憶。”
“哈,還說得挺浪漫的。但願如此吧。只是,張雪慧做得到,薯仔比較渺茫。啊!對,我剛才手機號沒換以前還收到小燕發給我的訊息。”
“嘩!艷福無邊呀!”
“她只是叫我小心,沒別的。”
“啊對了,你的終極情人張雪慧又怎麼樣了?”
“好久沒聯繫了。前兩年,我聽她的同事說,她也結婚了,升了兩次職,過得很美滿。你看,我發生那麼大的事,她也沒像薯仔一樣打電話給我。”
“你他媽的真自大!”
“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她應該過得很好,不想節外生枝,她這個人挺理性的。又或者,她出門旅遊了,看不到新聞。又也許,她對我有信心。”
“哈!拐個彎兒又來臭美!”
“只是推想而已,是怎麼樣就怎麼說嘛,真是!”
“對了,你剛才說甚麼來着……怎麼連人家的同事都搞上了?”
“小鳥蛋。”
“你媽!”
“我說了你不許不高興啊。我爸去世了以後,我跟她的一位美國同事聯繫上了,買了個重保險,受益人是她。”
“這樣也好,你會舒服一點。老公,你別誤會,我不會這麼小器。”
“嗯,你果然不一樣。”
“當然!你覺得我怎麼樣?”
“……”
“你笑甚麼?”
“沒甚麼?你是位又可愛又聰明本性又善良的女孩子。和你在一塊兒,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歡樂。”
“就是!……老公,我又想要了。”
“那來吧。”
淺水灣畔的一個微型直升機坪上,直升機已啟動引擎,螺旋槳畫起圓形無情地擊打着剛颳起的大風。又再喬裝起來的天育和布非非站在直升機外三十來米。
“老公,你怎麼忍心丟下我一個人啊?”
“就一兩天,別這樣,啊!我還是不太安心,亞米亞不見得像我想像的那麼安全。”
“幹嘛不讓我跟着去?”
“萬一有意外就不好辦了。我一個人回去查看一下,遇到甚麼危機都容易應付,脫身也方便。人家在暗,我們半暗半明。有你在身旁,顧慮太多。只要那邊證實了沒問題,你再飛過來接你,啊!乖!”
“那好吧。我換個地方,或者到一個要好朋友那兒住一宿。”
“可靠嗎?”
“可靠!”
“那就好!你一個人得小心,銀行的事你待會兒馬上去辦,啊!電話聯繫!”
天育正要轉身,忽然記起甚麼,對她說:“差點忘了告訴你,剛才我還向銀行發了封電郵,通知它把我手上的股票和部分現金轉撥到你將來的帳戶上。”
“幹嘛?”
“小心使得萬年船。”
“要這麼小心嗎?”
“總比不小心的好。萬一有甚麼事——股票你儘量長線持有,不明白的問你爸,啊!”
“嗯!”她點了點頭,兩眼泛着淚光。
“那……我走了。”天育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離去。
“老公!”
“怎麼了?”他停下來,回過頭去。
“小心!”她走前兩步,拉着他的手。
天育親了親她的額頭,“無論遇到任何事,要冷靜堅強,啊!”
布非非點了點頭,放開手,目送他朝直升機走去。
他跑得很快,幾秒鐘後就像猴子一樣跳進機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注視着直升機逐漸遠去,化作一隻小風箏,突然感到無邊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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