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3日 星期三

亞米亞(5)

5 




你本是善聽者。
在股海岸邊,
有春雷陣陣。




研究生宿舍座落於大學本部東邊較低處,南望紅綠相映的崇基運動場和一大片遠山。十二平方米大的獨立房間給了你第三個「家」的感覺,你頭一次體會到自力更生的滿足。研究課業不太累,偶爾幫陳教授找找資料,每個學期教一門課,輔導兩個班,跟長着孩子臉的一、二年班學生聊天。同處一個辦公室的還有四位助教,兩男兩女,喜歡談明星和名牌、打麻將、唱卡拉OK。你和他們若即若離,遇到系裏的「政治」話題時,習慣微笑着聆聽他們的高見。

東青宜也畢業了,要返回英國。那天,你送他到機場。在離境大堂,你大力地拍了拍他的左肩。他淡然一笑,「Take care, my friend! 」然後注視了你兩秒,用現代人已十分罕有的純摯的目光,退兩步,揮了揮手。你也揮着手,直到他隱入離港廳大門。

有些東西總會隨着時空的潛移而逐漸淡化,你和他皆通曉這一點,因而早在平時已節制了過度的熱情和干預。如兩股氣流,在春回大地時偶然一擦而過,感應到了對方的存在,真誠面對,平淡處之,然後隨萬有的導引繼續前程。似乎不留痕跡,卻在彼此的靈魂深處遺留下一抹幽清的芳香。

薯仔在她父親的會計師樓工作,時忙時清閒,每個星期過來兩三次。她喜歡駕車帶你四處跑,到赤柱走沙灘看落日,到大埔海濱公園的回歸塔吹風,到太平山頂看夜景,到大埔墟或者中環蘭桂坊的酒吧喝點不會醉的雞尾酒,到金鐘的太古廣場買衣服買日常用品買唱片看電影。她不耍小性子發脾氣的話,你倒算過得相當愜意,只是累了一點:她一走進商場和酒吧就鬼打似的有消耗不盡的精力,你卻懨懨的越搞越迷糊老想打瞌睡。

你十分珍惜獨自一人的時光,在池塘邊的草地上踱步,看山色樹影,觀不同品類的花的盛謝,望藍天萬里白雲閒飛,無目的地儘量深遠地思索。是時候想一想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了,你覺得。

「你做人老這麼嚴肅不覺得累嗎?」你的同事之一阿Kent有一次好奇地用普通話問。

「你覺得我累嗎?我倒覺得,不這樣做的話,人更累。」

對方搔了搔後腦勺,睜大了眼睛,彷彿站在他面前的是一隻ET。


聖誕節期間,何阿姨陪石老突然到港看你。你曾在暑假時回北京探望兩老,詳細交代了最近一年多的狀況,說自己已找到比較舒適的工作,希望他們安心養老,勿太掛念。這次已白髮滿鬢的他和衰老得更快的何阿姨專誠前來,你感到十分不安;年紀小時沒讓他們太擔心,長大了,反要兩老牽念奔波——就以這年的春節來說,你一個人傻呆在香港,沒回北京拜年。幸好,石老仍思路敏捷,目光沉斂而明利,稍微緩解了你的自責。

見過薯仔後,石老拍着你的肩膀說:「孩子,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要好好珍惜現在的一切。」震驚於他對你的瞭解,你點了點頭,然而心裏實在沒底。同樣教石老吃驚的是,短短一年間,你竟然迅速成長為了不起的股海掣鯨手,以前無心思索而又捉摸不透的紛雜世情也逐步昭晰地在你面前敞開。利用薯仔借給你的本錢,加上自己省下來的一點點本金,你已逐漸領略和習練出格雷厄姆和巴菲特的投資智慧:獨立自主而處變不驚,理性得接近冷酷。

你發現,超過八成在各種媒體呼風喚雨的股市分析員根本不瞭解股票。他們經常蠻有道理地預測股市的走勢,頻密推介各類股票,麻目吹噓各種技術分析手法,自以為能夠走在市場的前方,殊不知往往成為市場的後知後覺者;在飄忽無定的股潮中,受貪念和恐懼感催逼,迷失方向,你蠱惑我,我誤導你,前言不對後語,十天後的我打倒十天前的自己,臉色不會有丁點兒泛紅。更可悲的是,萬千股民卻把他們視作父母和明燈,屢敗屢信,屢信屢敗。總而言之,百分之九十五的證券市場參與者,都在盲目投機,不懂理性投資為何物。你從這個側面印證了自懂事以來就觀察到的「定律」:真理澄明而親近,但經常遭人漠視;不管科技如何進步,教育如何普及,絕大多數民眾仍然愚昧和懶惰,缺乏清明的自覺能力,不活在「權威」的影子和話語中,就會萬蟻附身,不自在。

你甚至覺得,股票市場專為你這等人而設。它是一般民眾的賭場和墳場,你視它為可以不斷收割的豐美田莊。騙人,欺壓別人,或乞憐於人,你不屑為之,股票市場則相對顯得公平,在一個公開的平台上,你情我願你買我賣,惟智慧高、自信心和定力強者能長年取得可觀的回報。也許,若沒有股票投資,你的人生會變得單調乏味得多;你隱隱鄙視這個俗世,投資股票這種入世的舉措恰恰能進一步支持你的價值觀。殺萬敵而後能睥睨天下,你在股海中享受到雄視一切的孤高!是的,你已經穩踏於翻騰詭譎的股波之上,逼近股神!

石老埋怨你當初要薯仔的錢而不問他拿,回京後,把半數退休金合共二百萬人民幣轉到你帳上,要你「保管」。你知道,石老用「保管」這個詞,是不想刺激你的自尊心;正是這個「自尊心」,間接使你失去了第一段愛情——至少,你是這麼認為。其實,不但石老,連何阿姨,一直都把你當作親生兒子,他們從來沒在血源這個節骨眼上投入任何內容。現在,經過年來的震盪和反思,你開竅了,你從深心處認受了你確確實實是他們的兒子,唯一的親人。因此,你沒抗拒石老的「委托」,甚至打算以更豐厚的資本回報回饋他們的寄望。

二四年二月中旬,也就是你碩士一年級第二學期剛開始不久,你點算了一下,手上的本金連股票市值已達三百一十六萬。你犟着要薯仔告訴你她的帳戶,把五十萬撥給她,說,額外的十萬圓是還給她媽媽的利息。

你心裏明白,應該感謝張雪慧:沒有第一次感情的打擊,你不可能涉足證券市場。


跟薯仔相處一年了,你仍然忘不了張雪慧豐滿軟滑的胴體、她的纏綿、她理性澄澈的話語、她的體貼……夜深人靜獨處時,躺在床上的你時常不自已地呼喚着「寶寶」(你習慣昵稱薯仔為「小渾球兒」),連工作時,張雪慧的諸般形象也會突然襲擊你,使你鬆軟無力,難以集中精神。她跟你分手的真正原因就像她那時候跟你說的那麼簡單嗎?面對薯仔時,你常常暗暗感到內疚,但又沒法把念記一一放逐。

你開始偷偷地尋找她的信息。

你呼她的手機,號碼原來已經給刪掉了。你發電郵給她,系統回應說郵址已遭廢除。你走到鯉景灣怡海閣,發現她原來租住的單位換租客了,新租客已搬進來半年多。到黃大仙走一趟,竟然發現她的家人也早搬走了。短短一年,變化那麼大!你假扮客戶打電話到她的公司,收到的答覆是:她大半年前已離開公司,聽說已轉到美國別的銀行工作,但不知道具體哪間銀行。你心裏發毛,馬上上網搜索美國的銀行網站,不果,再聯絡兩個過去你認識的她的中學同學,都說跟她沒聯繫差不多大半年了,不知去向。

斷了,可以把握的線索都斷了,僅餘下唯一的一條。可是該怎麼開口呢?該問嗎?

你還是忍不住問了。


陪薯仔逛完太古城中心,你拉她到海濱公園看海。

風物如舊。

「時間過得真快啊!我們一起有一年了。」

……」

「風景沒變,人倒變了。」

「人嘛,當然會變。你以前還是個不諳市場的傻冒呢。」

「是。你也變了。」

「老了嗎?」

「怎麼會?你爸那邊的工作那麼輕鬆,會把你累壞嗎?我是說,你的普通話比以前好多了。」

「哦,那謝謝老師囉。」她「啪」地吻了一下你的臉。

「以前張雪慧也像你一樣,跟我一起幾個月就學得特別流利了。」你低下頭不敢望她,「女人學語言真了不起!」

「我跟她誰說得好?」每談到張雪慧時,她最喜歡問這一類問題。

「差不多。」

「我哪裏比得上她?」她停下來,扶着圍欄,望向對岸。

「你……還有跟她聯繫嗎?」

「她嘛……」她扭過頭瞧着你,「早就到美國去了。」

「哦?那她的家人怎麼辦?」你故意繞遠一點。

「她弟弟前不久到澳洲讀大學去了。她媽媽回鄉下養病。」

「鄉下?你說是廣東南海?」

「對。鄉下環境好,是Selina安排她回去的。聽說有護士照顧,又有一些相熟的鄉里。」

「是嗎?那她到美國幹嘛?甚麼時候去的?你怎麼從來沒提過?」

「你有興趣知道嗎?你沒問過我呀。況且,」她望向西北方遙遠的獅子山,「是她叫我不要告訴你的。」

「哦?有這個必要嗎?」

她猛地轉過身來,「怎麼啦?想人家了?」兩手扯拉着你的臉皮,目光如箭直射向你的瞳孔,嘴角隱掛帶含苦澀的笑意。

「你怎麼了?吃醋了?」你裝作鎮定,以開玩笑的口吻問。

「當然!」她捏得更緊了。

「小渾球兒!」你望着她突然轉青的面容,心裏一驚,下意識輕撫着她的臉。

兩顆飽滿的淚水在她眼眶裏晃了一晃,傾瀉下來,沿着臉頰一直流到尖尖的下巴底下。

「別這樣。傻孩子!」你一下把她摟住,緊緊裹起來。

「你係唔係仲掛住佢……」她哽咽着。

「冇呀。」你輕拍着她的背。

「你係!你係!……」她把你的衣服扯得緊緊的。路過的一對中年夫婦向你倆瞄了一眼,木無表情,繼續往前走。

……」

「你唔愛我嘅,你仲掛住佢,你唔愛我!……」她狠命搖晃着你。她在朋友面前永遠春風滿面,但和你一起的時候,很容易陷入歇斯底里,與鬧彆扭的嬰兒無異——你相信這是香港空間狹小,生活節奏緊促,受寵慣,不懂得適當緩解壓抑和挫折的長期積聚的心理格調。你知道她又犯毛病了,不斷吻她的額頭,「我愛你,傻妹。」一邊撫拭着她的背。

她折騰了一會兒,終於停止了哭鬧。你感到她燙熱的脊背在涼風中逐漸冷卻下來。

「話你會愛我一世呀,你講呀!」 她掙扎着推開你,雙手按着你的肩膀。

「妹仔,我愛你一世。」你順從地說,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講多次!」

「我愛你一世。」你輕按着她的耳朵,兩隻拇指不斷拭擦着她眼角的淚水。

「算你啦。」薯仔破涕為笑,「請我食泰國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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