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3日 星期三

亞米亞(9)

          
9


腳踏父親賜贈的雲朵,
你逍遙飄飛於萬里藍天。



石老的研究成果遠遠超越了全球生化學家的思維,已探明人類二十四條基因中逾九成秘密,尤其重要的是,對基因與神經系統之間的隱秘關係已描畫得非常清晰。這對你來說,比他留下的千萬財富更珍貴幾萬倍。你還驚訝地發現,他精闢超卓的思維竟然能盛載於簡單規整的公式中和明朗的話語裏,細讀間,簡直像披閱着散文名家的大作。是的,真理本來就是簡捷的!思路越精嚴,文體越曉暢舒坦!

有比賞鑒真理更值得喜悅的嗎?有比預估到自己能脫胎換骨更振奮的事情嗎?隱居亞米亞一個月後,你終於辭謝了自憐和哀痛,忘我地沉入廣闊無垠的科學天地;思路清澄,聚神遊想時鬼神辟易。你首先在網絡上查閱了近百篇最新的生化研究報告,打了個頗堅實的底,才一字一句潛入石老的理論架構。

思路明朗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也不知過了多少天,在一個微涼的早晨,你迎着帶點冷峭的海風,漫步於雪白的沙灘上,靈光一閃,了悟了理論中最後一個疑團,貫通了整套思路。忍不住澎湃的激情,你顫抖着朝東海剛破水而出的紅日縱聲長嘯。淚水遮蓋了視線,你感到你與父親同體同魂,兩無隔礙。

你接着需要做的是:強化體魄。

你用半天時間讀透了大成拳的精義,明白真正的武術不是套路,不是舞蹈,不是過份催運氣血、折損肢體,人體本身就是完整的可以自我協調的系統,只要,懂得引導,懂得調理氣血,讓細胞得到滋養更生,各司其職,機能自然運行暢順、得其所哉。

站樁是基本功。半閉眼睛而不陷於昏沉,摒除雜念,心與物齊一,逐步放鬆平時不自覺繃緊了的神經和肌腱,讓清晰的意識聚於一點,慢慢地、細細地感應全身各個微小的部分,包括筋肉、毛孔,甚至內臟。抬臂於胸前,作抱球狀,似虛還實,虛實同參,讓氣血自如遊走全身經脈。貼地滑移,對虛空揮拳,模擬遭遇強大阻力,敵人逼於眉睫前,又遠在千里外,調動關連的肌腱和關節,逼發最強勁的反彈力和摧毀力,收放間徐疾有度。只要不扭傷肌肉組織,哪怕每次練至筋疲力竭,到第二天,舉手投足間就能感應到更充盈的力量。

這樣還不夠啊,到湖裏去吧。

撥動世間最柔軟的質料,感應那綿綿無盡的阻抗力,或站或臥或跳或游或揮拳踢腿,依靠恰當的意識的導引,進一步激發身體內遇強愈強的無窮生機。剛開始,耍水半個小時,你已經很累;三個星期後,耍兩個小時,開始覺得累;三個月後,耍三個小時,仍剩餘用不完的體力和精神。

你的食量暴增三倍,超越老虎。你的皮膚被曬染成古銅色,你的太陽穴高高隆起,你的三百度近視神奇地不治而癒,你的骨架擴大了一個號,身高由原來的1.78米增至1.82,你的肌肉蘊含着綿長的能量,你的關節變得像松鼠一樣靈活。揣摩石老開示的理論法門,你進一步超越了大成拳始創者對身體的把握能力,意與力的感應速度到達了常人的極致。偉大的造物主,使你這個曾一度放棄了運動的羸弱書生經過不足三百日的修練,煥變為強壯矯健的武者。

雙腳一蹬,可以觸摸到五米高的樹梢。一拉再一推,根深兩米碗口般粗大的鳳凰樹也給你硬生生掀起來,實在很有趣!到底強健到甚麼程度了?符合要求了嗎?你開始嘗試以意識刺激體內的分沁,可是一直收不到顯著效果。是自己未完全弄明白父親的理論?還是體力、念力仍不夠強大呢?你的結論是,或者兩者都是,或者兩者都不是,或許,你需要一些刺激。

碰巧,你在電視裏看到將於三個月後舉辦的“世界散打賽”廣告,覺得應該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你知道,當人遇到致命的危機、強大的壓力和阻抗時,偶爾可以逼發出強大的潛能,甚至引發奇妙的生理突變。首先,你翻看了過去三屆賽事的錄影片段,再搜集太極拳和截拳道的資料,鑽研各種招式,再默想各種對抗的情態,使肢體儘快適應各種姿勢和變速。

一個半月後,你認為是時候了,就喚來直升機,提起背囊,直抵比賽地點——你的故園,北京。


你沒回朗園——那裏會勾起你的回憶,影響你的情緒——先在北京體校附近找了一家酒店安頓下來。第二天,吃完早餐,穿上一身運動短服,踩着涼鞋,跑進北京體校。

世界散打賽汲取了過往各種散打和自由搏擊賽的經驗,由中國武協訂立比賽規則,不分重量級別,大小混戰,最強者得冠軍。每屆的參賽者超過一百名,來自世界各國。一般國家最多只能選出三名選手,中國例外,可以挑選五名,這一年,五名選手分別來自北京、內蒙古、廣東、浙江和山東。上屆盟主山東選手柳如龍,被譽為武林至尊,綽號“氣吞天下”,年方二十二,力雄氣盛,技術全面,是本屆奪冠的頂頭大熱。另外四位選手各具特色,北京選手薛讓來自北京體校,經驗豐富,戰術出色,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後起之秀。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你直闖體校練功室。練功室有好幾個,只有一個敞開着門,其他的都關上了。你走近敞着門的那個,看見裏面有兩個人。一條大漢穿着紅色短褲,光着上身,帶着拳套正在狂打沙包。方臉,星目,身高逾1.88米,體格勻稱,正是薛讓。

請問,您就是薛讓先生嗎?你走上前抱拳問道。

是。你是誰?有事嗎?他停下來,拿起毛巾擦汗。坐在一旁的教練賽伯樂也站了起來。

我叫天育,想跟你打個賭。

天育?古怪的名字。打甚麼賭?別沒事找事!賽伯樂似乎覺得來者不善,插口說道。

武協容許參加世界散打賽的選手出賽前臨時換人,是吧?我也是北京人,對北京有感情,想代表北京出戰。

薛讓愕然,半張着嘴一下子說不出話來。賽伯樂首先反應過來:就憑你?看來至少也有二十五、六歲了。別說你名不經傳,就算你曾經打遍天下無敵手,現在體力肯定下降得差不多了,還能打嗎?

先別急,這個嘛,你們倆待會兒可以驗證驗證。反正,我就想跟你們打個賭,如果我勝了薛先生,能不能讓我代他出賽?你不慍不火,鎮定地說。

薛讓倒是火了,你是誰?憑甚麼說這種話?我為甚麼要跟你賭?

不憑甚麼?實力就是一切。反正我看你這一屆就打不過柳如龍,由我上恐怕還有一點希望。

你!薛讓正要發作,賽伯樂上前攔住了他,笑嘿嘿地說:天先生,我看你沒喝酒,怎麼幹出這種荒唐事來?

我不是傻冒。就當我是傻冒吧,我欠揍!行不行?你們先說,肯不肯跟我賭吧?你交疊雙臂於胸前,微笑着說。主動挑釁人家不符合你的性格,但你相信這是達到目的的最利便的方法。

賽總,您別管了,我就跟他賭一次。反正我現在打沙包打悶了,想活動活動筋肉。況且,要是我連他都打不過,還比甚麼賽?

賽伯樂再仔細打量了你一番,點了點頭,一拍掌,好!看你不像奸細!問你,要拳套嗎?

既然正式比賽規定不戴那種軟綿綿的笨拳套,現在幹嘛要帶?來吧!你拋下背囊,脫掉涼鞋和上衣,走到場館中央。

有種!看來身體狀態不錯。薛讓脫下拳套,移到你面前兩公尺。

先說好,拳腳無眼,各安天命,但要點到即止。我做裁判。賽伯樂交着手說道。

那,你就定個規矩吧。你說。

就打三個回合吧,每個回合一分半鐘。算點數。整個練功室都是擂台。

“算點數太麻煩了。不如就爽快點,一個回合吧。你說,以三分鐘為限。誰先被擊倒地上的,或者認輸的,就判誰輸。要是平手,分不出勝負,算我輸。

賽伯樂皺着眉頭望了望薛讓,薛讓點了點頭。那好!賽伯樂說道,不能擊打對方下陰,不能刺對方眼睛,不能擊打對方後腦、咽喉,不能用爪、用指。現在——開始!

薛老弟,不要客氣哦!你丁步沉馬,擺起右樁,兩手慢慢攤開。

薛讓一聲不哼,也擺出右樁,輕握着拳頭上下左右移動着手臂,一小步一小步逼近。你放鬆全身關節,一動不動,眼神似散非散,側頭注視着對方。

來了!薛讓左腳呼的一聲來了一記側踹腿,踢向你的左腿,你退了一步。對方踢了個空,馬上轉左腳為重心,緊接着一記右腿劈掛,如泰山般壓向你的頭。你不慌不忙,身體往右微側,左手一格,緊接着一搭,抓住對方的腳脛,突然發力一旋,往自己右前方一帶。對方凌空給推轉了半個圈,險些給掀倒在地,踉蹌了一步。你並沒有乘勢衝上前,仍站立原地,靜靜地注視着對手。

薛讓叫了一聲,吸了一大口氣,重整旗鼓,繼續進逼。左手作勢揮前,趁你正要作出反應,右勾拳的一聲朝你左臉強勁打出。臨近你臉部時,你左腳一撐,上身後移,右腳蓄勢往上一蹬,正中對方右手手腕。薛讓吃痛,一步踏前,左直拳猛地一伸,推向你的面門。你的頭往右一擺避過,右腿着地,腰一沉,說時遲那時快,左拳急速帶旋勁往前一伸,即將擊中對方下腹時再猛然吐勁。薛讓不由自主,向後踉蹌了幾步。你仍舊站立原地,一派從容。

薛讓向旁邊瞄了一眼,卻見賽伯樂緊鎖着眉頭一言不發。薛讓漲紅了臉,發狠往前急撲,左右勾拳如雨點般向你砸去。你左閃右避,或側移,或後退,待對方拳勢一老,下盤露出破綻,右腿一掃,正中對方左腿肚子。薛讓正要失去重心之際,你忽地彈跳上前,腰逆時針一扭,右肩順勢一撞,與對方撞了個滿懷,薛讓又一次不由自主踉蹌後退,直後退十來步才能勉力穩住身形。

薛讓一臉嚴肅,靈活地彈跳着身體,在你兩米範圍外遊走。你緩慢移動着腳步,一直沒採取主動,側身與對方對峙。薛讓再次逼近,作勢急衝要打出右手後直拳,你左手一提,正要護住面門,冷不防對方右腳一記橫踢腿,掃中你的左腿小肚,錐心的痛楚直竄向腦部,身體一晃,不禁一呆。薛讓乘勢發難,左腳往前一彈,右腳側踹腿彎弓蓄勢再一伸,挾雷霆勁力蹬向你的胸膛。你猛醒過來,自知來不及閃避,腳底徒地湧起澎湃力量,馬一沉,腰一扭,右手直拳帶動全身力量狠狠迎擊對方腳底。只聽得“啪啦”一聲,薛讓像葫蘆一樣向後翻倒,你在吐勁的一剎迅速收拳,反震輕微,屹立原地不動。薛讓坐倒地上,雙手捂着右腳腳底,面容扭曲,顯得十分痛苦。

賽伯樂連忙衝上前,跪下察看薛讓腳底的傷勢。你也急步走過去,沒事吧?

薛讓的右腿仍在不住地抖顫,但他咬着牙關,抬頭望向你,說不清是憤怒、羞愧還是激動,說:沒事!你贏了!


十分鐘後,另一個練功室內,賽伯樂指着一個狀似沙包上方安置着顯示屏的計力器,對你說:試試看。

你點了點頭,緩步上前,沉馬,腰微擺,右拳的一聲擊在計力器上。計力器上端顯示屏內的數字混亂了一下,隨即顯示出一個數字:471.2公斤

怪不得,連薛讓最拿手的側踹腿都受不住。你知道嗎?柳如龍的左拳能擊出490公斤力,右拳的力量沒人知道,恐怕還要多出二十來公斤。

其實剛才薛老弟的側踹也很厲害,只是因為我後發先至,才一下子決出勝負。如果柳如龍的力量僅僅像你說的那樣,我有信心把他打敗。

嗯,我看得出剛才和小薛對打的時候你有留力,471公斤也不是你的全力,是吧?你經驗是淺了點兒,可是打得很聰明,力氣也沉雄綿長。要贏像柳如龍這樣的高手,我想你還要增強抗擊能力,還有,熟習各種應變方式。

沒問題,還剩一個多月。可是,你這邊有好的陪練嗎?

有!剛休息完走進來的薛讓大聲說,我陪你練!


過去連續三屆散打賽都由中國選手取得冠軍,分析家認為,這是因為賽規能完全發揮中國武術的精華:不戴頭套、拳套,選手只戴薄如蟬翼的白色純棉手套,雖禁用爪、指,但中國武術的擒拿、摔、借力打力等精粹,都得到了充分的舒展。賽事不設預賽,每一場都是淘汰戰,不設種子選手,勝方晉級。每場分五個回合,每回合一分半鐘,中間有一分鐘時間休息。這一屆散打賽共有一百零八位選手參賽,由電腦抽簽,各國在首兩輪賽事儘量不與自己國家的選手碰頭。你對抽簽結果格外滿意,因為你碰巧只會在決賽才與柳如龍碰頭。倒不是怕了對方,你是希望在決賽時與最強的選手對壘。走到這一步,你的目的已經不僅僅是來找壓力了。

北京散打場座落於奧運村,是個露天場館,模仿羅馬鬥獸場而建,有半個足球場大,設計精巧而不失雄偉本色。橢圓形,上方高高揚起兩塊活動的淺藍色玻璃蓋。觀眾席近萬,一級一級全部鋪上白色大理石,石塊輕微凹陷為座,不設靠背。在最高層,每隔十來米,聳立着一株半裸青銅像。全場合共八十一株,皆為身高逾六米、肌理優美的武僧,或揮拳,或劈掌,或踢腿,或拆招,或擋格,或靜立,燈光照映下,熠熠生輝,每一具造型皆蘊含石破天驚之勢。中間空地上高高築起一個圓形擂台,直徑達18米,圍着高1.5米、藍紅相間的纖維繩。墊着薄墊的藍色擂台上臥着一黑一白如兩魚交疊的太極圖,當中描着四個金色篆體字:武林至尊。

第一次踏足這塊英雄地,你興奮得發抖。摧枯拉朽,雄視同儕,氣吞六合,也許是雄性動物的最大快感吧。

你第一個對手十分滑稽:肥胖如象,高2.2米,重一百八十公斤,不見脖頸,膚白勝雪,眼睛細小,紮着一條精緻的小辮——是個帶相撲功底的日本人,穿着特大號散打短褲,綽號小丸子。賽伯樂賽前分析道:你很難把他摔倒,打他肚皮也無濟於事,最好借力推倒他,耗費他的氣力,或者,有機會的話,專攻他的頭。你當時點了點頭,肚子裏卻有另一番盤算。欸!對了,你想好了綽號沒有?他問你。你望着窗外湛藍如水的高空,想到了杜甫的詩句,說:萬里雲霄

如你所料,你看他攤開兩手像趕小鷄一樣緩緩向你逼近,重心把握得十分好,小腿肌肉出奇地結實。細看他的眼睛,精芒閃爍,絕對不是個笨蛋,誰也看得出的弱點他自個兒不會不知道。你在他兩米外踏着碎步遊走,他也不慌不忙,不失靈活地移動方向。

咚咚咚咚咚……中國散打迷為你鼓氣了。你想,該發動攻擊了。

他太高,衝前打他的頭是不切實際的。你快速移前,鞭腿朝他小腿側一掃,火星撞地球,你感到了疼痛,卻不見他有絲毫動搖。正在思量之際,他咧嘴而笑,露出藍色的口膠和幾顆白色的玉米粒,雙手猛地一合攏,要來一個熱情的熊抱。機會來了!趁他重心略向前傾,你沉馬拉弓,凝聚全身勁力,如狂牛撼山,啪的一下,右拳帶旋勁重重擊在他比女人還厚軟的左胸上。

小丸子全身一抖,肥肉亂顫,小眼睛迅速隱退了光芒,眼白佔據了所有空間,小嘴像兩片小葉子般絞了兩下,整塊大肉團往後晃了晃,地摜倒地上。

嘩!全場雷動,中國五星紅旗在射燈照映下翻起了血的波浪。裁判好像不大相信這個結果,愣了三秒,才快步走上前數秒:一、二、三——

四!五!六!……觀眾合拍地大聲呼喊。

肉球緩慢地擺了擺頭,吐出了口膠,然後閉上眼睛,一口一口地喘息

九!十!!嘩——”“咚咚咚咚咚咚!嘭嘭嘭嘭嘭嘭!……

第一回合!才二十六秒就取得勝利!萬里雲霄!名不經傳!以小挑大!一鳴驚人!鐵拳一出,誰與爭鋒!評述員鼓動中氣透過麥克風向全場宣述。

咚咚嘭嘭咚咚!嘭嘭嘭嘭咚咚!嘩——嘩——


我看剛才一拳超過五百公斤。要是沒那團奶子一樣的肥肉,胸骨恐怕再也接不回去了。休息室內,賽伯樂叼着煙瞇着眼對你說。

我也不知道有多重。反正當時要是不那麼做的話,沒辦法速戰速決。我相信他的體力至少可以支撐四個回合。他那兩條腿結實得像鋼條。你揑着剛取得的藍色腰帶說。

你的頭腦真沒法挑的!賽伯樂拍了拍你的肩膀。

你笑了一笑,說:沒有你跟薛老弟的助力,我可輕鬆不了。

看來我真沒讓錯給你了,天老哥。坐在一旁的薛讓交着手微笑着說。

嗨!說實在的,我感到有點悔疚。我一向不大喜歡跟別人爭。

喲!現在別說那種話,拿了冠軍再說吧。薛讓站起來,來!哥們兒去三里屯,在鬼子堆裏喝杯酒!

賽伯樂一手把你拉起,走!


你面對的第二個對手是美國黑人選手史得治,綽號航空母艦,身高1.96米,一身肌肉結實如鐵,靈活程度比得上八十公斤選手,除了技法不十分全面外,你在攝錄片裏看不到他有別的破綻。他第一輪在第二個回合就把蘇聯的兩米巨人綽號西伯利亞虎的密斯拉夫KO,後者是上屆比賽的第十二名。

很奇怪,站在他面前,你感不到壓力,雖然你跟賽伯樂都沒預算過如何出擊。果然,第一回合快結束時,你就找到了他的弱點:拳路不連貫,露出致命的空隙;下盤不穩,你已三次借力把他摔倒。但他十分頑強,任何時候都像牛一樣瞅着你,倒地即起,仿似有用不完的氣力。

第二回合,你輕鬆擋格,面露微笑,活像跟朋友練拳一樣。這一下可把他惹急了,馬上拳密如雨,拚命往你頭上和前胸拍落。你本想用直蹬腿把他撐開,但臨時改變了主意,僅舉起雙手護住上盤。他的臉微露得意之色,兇狠地朝你前胸踢出一記左側踹腿。“機會來了!你心頭一喜,往左側一閃,右臂前伸,一絞,套住對方來不及縮回去的左腳,右腿緊接着猛蹬他的右腿腳脛。他重心一失,啪的一聲仰倒地上。你左手抓揑着他的左腳膝蓋,右手再一扭。他疼得彎起上身,兩手在空中亂畫,一如掉到水裏不懂水性的人即將下沉時一樣。你再加力,他不得不吐出了口膠,狂叫:You win ! You win !裁判舉起右手向下一畫,表示終止比賽。鑼鼓聲與歡呼聲隨即震撼場館,台下的賽伯樂朝你豎起拇指。你放開手,屹立台上,仰頭望着無數錫紙條如煙花飄落。


你怎麼變得這麼厲害了,天大哥?!徐小燕在你取得第三場勝利後致電給你。

嗨!不就人一個?你最近好嗎?

還行。我本來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比賽,是我……我的男朋友剛才告訴我的,就馬上跟你聯繫了。

那太好了!他對你怎麼樣?

還行。挺疼我的,不過大學剛畢業,不夠成熟。

哎喲!說話怎麼那麼老氣。都小嘛,別急!

她笑了一笑,天大哥,你到北京這麼久了,怎麼不找我?

想等比賽結束了再算,不然的話有壓力。你笑着說。

哈哈!也對。你甭想太多,我不會煩你的,就想給你打氣。

好!

你住在盛夏酒店,是不是以為朗園沒打掃好?

聰明!

你知道嗎?我每個月都過去打掃一次,乾淨着呢。

啊!太麻煩你了。我原來只想請你偶然過去看一看,想不到你……等比賽結束吧,你跟我一起回去一趟,好不好?

當然好了!你知道嗎?石清小學快竣工了!

啊!快兩年了!要招生了吧?

差不多了。兩個月前聘請了校長,叫陳繼來,每個月向尚大哥和我報告一次。

那很好!尚大哥挺穩重的,以後你遇到大事多聽聽他的意見。

行!天大哥,要是你能進入決賽,我就給你一個驚喜。

哎喲!你看,還說不給我壓力?

抱歉!我可是無意的。我相信你行。

哈哈!我是開玩笑。那麼,就一言為定!


很快,你順利取得第五輪比賽的勝利,進入四強,對手是來自廣東佛山的趙子龍,綽號飛鴻二世,兩條勁腿出神入化,肘撞和膝撞叫人聞風膽喪。

這傢伙可是個勁敵啊,天老哥!薛讓在練功室內一邊向你攻擊一邊說,前年全國散打賽我在第三回合輸了給他,這傢伙的膝撞比任何一位泰拳選手都要強勁。剛說完,你一不留神,就給他箍住脖子,腹部捱了一記膝撞,禁不住捂住肚皮彎下腰來。

怎麼樣?薛讓蹲下來望着你,他的力度比我還要強得多。

你咳了兩聲,好傢伙!夠嗆!

面對這樣的對手最好儘量保持距離,可是最可怕的,是他能撞開你所有的中長距離截擊,像坦克一樣衝到你跟前好好招呼你。

他好像碰過柳如龍,是不是?

對,前年全國賽就是他倆進入決賽。兩龍相會,被譽為經典之戰。柳如龍那時候剛冒起,經驗還比較嫩,吃了不少苦頭,到第四回合憑一記轉身後擺腿擊中他的頭部獲勝。要是當時那傢伙警覺一點,最後誰取勝也很難說。後來聽說他病了,休養了一年多。依我看,他根本沒病,只是想閉關練習。你看他過去幾場比賽,像你一樣,所有跟他對決的都闖不進第三回合。

你低頭望着金檀木地板,陷入了沉思。


比賽即將開始,你終於能近距離目睹趙子龍的風采。短髮,額角崢嶸,劍眉虎目,下巴方正,身高1.9米,虎背熊腰,胸口橫着一條兩寸長蜈蚣狀疤痕,更顯得殺氣衝天。你深深吸了一口氣。裁判在你倆側面說了幾句規矩,隨即把你倆推開,手一揚。你向對手一抱拳,迅速擺開李小龍式備戰姿勢:雙腳斜丁步撐開,左手前擺手指散開護住下盤,右掌輕靠右臉側護住上身。

飛鴻二世木無表情,大踏步上前當胸就是一記奔雷式側踹腿。你彈起左腳,擊中他的腳肚。你本以為可以消解他的去勢,卻想不到對方的右腿僅稍微偏離了方向,啪的一下印在你的左肩上。力度沉猛,你吃痛連忙退了兩步。他縮回腳,站立原地,舉起雙手。

全場嘩聲四起,鼓聲此起彼落。砌低北京仔!砌低北京仔!……佛山的啦啦隊無疑是最興奮的一群。

聽着這些廣州話吶喊,你反而很快定下神來。張雪慧的家鄉緊鄰佛山市。

你回復備戰架式,左手一揚,示意對方攻過來。

飛鴻二世卻不忙急,面帶微笑,在你兩米以外繞圈竄擾。你左肩的痛麻已全部消退,也不急躁,兩腿不斷互換前後,側身以待。對方終於又一次大踏步衝過來。就在他即將抬起右腳的時候,你閃身而上,欺近對手,左手擋前掩護,右拳猛地直搗心窩。他冷不防你如此迅猛,忙搭起橋手。你中途突然改攻向下,啪的一下,狠狠擊中他的上腹。他後退了半步,右手順勢搭住你的手腕,正要發力扭,你順時針反向一旋,甩脫他的糾纏,同時右腿一掃,擊中他的左腿肚子。他渾身一震,險些失重,右腿猛力一撐,後退了兩步。

佛山窩囊!北京無敵!……輪到北京的啦啦隊發難了。

你右手拍了拍左肩,左手向對手豎起了大拇指。飛鴻二世轉怒為笑,也摸了摸腹部,豎起了拇指。全場靜止了兩秒,隨即大鼓聲、小鼓聲、喧嘩聲、笑聲、銀笛聲混合起奏,幾千支綠色熒光棒在微光中如沸騰的星星。

來了!飛鴻二世一邊雙手護住上盤移前,一邊有節奏地直角提降左腿,像隻壯碩的螳螂。你以不變應萬變,緊盯着對手。待對手逼近你面前一米,你急速起右腿直蹬,他閃向你右前側,略沉馬右肘一揮,直取右脅。你起右肘一壓,隨即左勾拳直攻對方右臉,中!清脆的響聲中,你同時右腿一痛,也結結實實捱了對方一記左鞭腿。攻勢未止,對方左勾拳以牙還牙,直取你面門。你抬起右肩護擋,左手按壓對方右脅同時感應對方重心所在隨即猛力一推,飛鴻二世不由自主趔趄而倒。

全場嘩聲又起。你剛才的左勾拳發力倉促,不足二百公斤,但既擊打在頭部,絕不兒戲。對方憑頑強意志沒當場昏厥已是萬幸,再經你一推一翻,恐怕不能馬上重組戰鬥力。裁判上前數秒。數到的時候,飛鴻二世搖晃着勉力撐了起來,自個兒雙手敲了敲頭部,再晃了晃腦袋。嘿!裁判數到,他再次高高舉起雙手,眼神回復凌厲的鋒芒。

好頑強的抗打力!這才是你的最大本錢吧。你心裏嘀咕道。

——電鈴響了,第一回合結束,兩位窈窕的青春玉女舉起預告回合彩牌上擂台扭着腰臀踏着模特兒步款繞圈。

你坐到繩角的凳子上,怎樣了?賽伯樂在你側面問道。

你吐出口膠,接過蒸餾水喝了兩口,說:沒事。這傢伙好頑強!

他還沒用膝撞,你得堤防!賽伯樂把剩水倒在你腦蓋上,一邊搓揉着一邊說。

你翻過你的右腿察看,發現紅了一大片。賽伯樂連忙示意旁邊的助手幫你塗上藥膏。

不用了,待會兒就好。你鎮定地說。賽伯樂皺起了眉頭,突然像想到了甚麼,就不再說了。的確,紅腫可大可小,但十多天以來,你沒使用過藥物,你體內的機制可以自動在數分鐘內把一般的腫痛調節過來。前幾場的選手比較弱,你沒受到任何重擊,連賽伯樂這位經驗豐富的教練也竟然麻木起來,忘了任何一位比賽選手是不可能不需要藥物治療的,而你現在卻仍然顯得若無其事。你知道他一定滿腦疑團,只是當下不好問。你望了望他,他也望了望你。你感到滑稽,別過臉去瞅着對手。飛鴻二世微微喘息着,不像有甚麼大礙。

叮!鐘聲響起,第二回合開始了。你吸了一口氣,閉上眼,感應一下全身各個部位。啊!力量,仍然有用不完的力量。

你在逐漸進逼的飛鴻二世臉上察覺到憂疑之色,不禁暗自偷笑,但旋即摒退了驕傲,因為對方完全可能製造懼敵假象。你踏着碎步在他身前繞走,不斷撥動着雙臂。他眼內突然精芒暴閃,欺前打出右直拳。你左臂一晃,正要擋格。他半途改拳為掌,急速把你的左臂蕩開,進馬,左肘順勢滑前。你右掌一拍,把他身軀帶偏,大半個背門卻幾近貼着你前胸。你一驚,說時遲那時快,他的右肘強力向後彈揮,中!右脅一陣劇痛,逾五百公斤的撞擊力如毒蛇般直撲心窩。正要向他的右臉揮出右拳,卻給他右肘往上一震蕩開,沉重身軀一撞,你如遭電擊,向後倒跌。驚魂未定,早已轉過身來的他如餓虎撲前,一抄,雙手搭在你後頸上,勁招如箭在弦。你自參賽以來頭一遭感到恐懼,極尖銳極集中的恐懼,全身一冷,勁力反而油然急升,雙手急速按壓對方正要往上撞的右膝,身形迅猛地順時針右轉,隨即雙腳撐地,腰部逆時針急扭,貫勁於頸一旋,震鬆他的纏制,再貫勁於腰,頭顱啪的一下撞向他的前胸。飛鴻二世招勢馬上潰散,向後跌去。機會難逢,趁他重心未着地,你催運血氣,左腳進馬,右拳如強弩發放,第一拳中左胸,爆出清脆炸響,第二拳中面門,聲響暗而悶,再雙手一抄對方後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雙臂一緊,右膝以裂石開碑之勢急勁撞前,結結實實壓印在他的上腹。一件硬而暖濕淋淋的東西跌落到你大腿上,是口膠,帶血的口膠。你一驚,大力搖了搖頭,如夢初醒,馬上散招後撤。

全場一片死寂,只見飛鴻二世如泥團般軟癱着俯臥台上。裁判衝上前,卻不數秒,先把他推轉半圈,只見他鼻、口滲血,雙眼緊閉,探一探他的心窩和頸動脈,放下心來,一、二、三——

四、四!五!六、六!……一眾北京散打迷又活躍起來。

你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放軟了身軀。

裁判站起來,舉手往下一斬,你勝了。轟隆一聲,天空爆響了悶雷,餘音在空氣中四竄,蓋住了全場歡呼聲,豆大的雨點啪啦啪啦地擊打到台上,挾帶着無比清涼墜落到你炙熱的肌膚上。這就是極端自私的肉搏與撕殺嗎?萬里原野上餓虎與怒獅的純力量非道德比拚。難怪群居的人類要鎖制這種盲動的生存意志。你閉上眼對自己說。

賽伯樂為你披上紅色戰袍,和薛讓擁着你往休息室走去。你一路沉默,腦內一片空白。甫進室內,只覺眼前一亮,地上桌子上長椅子上竟然堆滿了紅玫瑰白玫瑰,當中立着一身彤紅晚禮服的徐小燕,一左一右伴着一男童、一女童。

天大哥!徐小燕歡快地叫道。

是你啊,小燕!你精神一振,張臂抱住撲上前的她。

高那麼多了?還不用戴眼鏡了?她頭埋在你胸膛裏,柔聲問。

第三度發育!你緊緊擁了她一下說。

對這個場景滿意嗎?她一臉盈盈笑意,仰頭問你。

很開心!你輕輕推開散着玫瑰花香的她,“嗯,比兩年前更漂亮了。

她扭捏着低頭轉過臉去,來,叫過兩個小孩,他倆今年剛六歲,將要進我們的學校。

哦?你蹲下身牽着兩人的小手,叫啥名字?

我叫韓松。小男孩眨着大眼睛答道。

我……我叫夏荷。小女孩半低着頭偷望着你,恭喜您!天叔叔!

哎喲!真乖!寒松夏荷,那麼巧!你一把抱起兩個小孩,問徐小燕:你男朋友呢?

甭提他了,小器鬼!說我以前從來沒送過花給他。她半嗔半笑地說。

是嗎?那我就要一枝白玫瑰吧,其他的叫他開車過來搬。哈!

徐小燕一笑,對你和賽伯樂他們說:我們一起到東海粵菜館吃頓飯吧,好好慶祝一下。賽伯樂和薛讓興緻極高,當然應允。你說:我請!小燕忙道:當然是我請了!對歸來的遊子,作鄉民的,能不做東嗎?你笑着點點頭。正要起步走,小燕笑道:天大哥!你還沒換衣服呢,先洗個澡吧!

席間,你察覺小燕變了,變得開朗,有氣度。你想着想着,竟聯想到張雪慧,一時竟癡了。小燕給你看得一臉飛紅,又見另外兩個大男人望着天育咪着嘴偷笑,只得連忙敬了你一杯酒,把你喚醒。你尷尷尬尬,暗笑自己失儀。

飯後,你請薛讓他倆先送兩個小孩走,自己送小燕回家——其實是你乘小燕的車。

小燕家收拾得很妥當,裝飾佈置清雅中顯現生趣,心思猶勝張雪慧。你在她的帶引下參觀了一遍,感到心安,知道她過得很稱意。讓你微感震動的是,客廳的一角掛着一幅石老、何阿姨和你的合照。你那時還小,才十歲,在觀心池邊,坐在長木椅子上,夾在兩老中間,笑得很燦爛。你注視着兩老的笑臉,泛起複雜的意緒,突然間,這個房子竟給你“家”的感覺,而身後的小燕,也彷彿發散着家人的氣息。帶着惶惑的心境坐下後,她給你泡了壼你最喜歡的鐵觀音茶。你興致挺高,跟她聊了很久,直到大廳的古董大鐘「噹!噹!噹!」敲了三響,才驚覺要走。小燕也不睏,竟問:有興趣到你父母和何阿姨的墓地走一趟嗎?不用一個小時就到了,天也快亮了。

你在亞米亞,每到雙親和何阿姨的生忌,必於晨曦初露時繞環礁踱步一圈,追念生與養的偉大。如今返回故地,竟然沒念及到三人的葬地走一趟,此刻方如夢初醒,大叫一聲唉呀!連忙稱好,但忽然想起甚麼,自責道:我真粗心,你也該先洗個澡了。小燕笑着點了點頭。


各位觀眾!我們有請來自北京體校的天————

——

八位穿着紅色旗袍的少女簇擁着你步入場館。沿途接近失控的上百個散打迷揮動着胳膊要和你握手。你面帶微笑左拍一下,右拍一下。有幾個女觀眾甫觸碰到你的手時都樂得驚叫起來,彷彿虔誠教徒獲得耶穌的親吻一樣,教你感到十分滑稽。

北京選手天育,二十五歲,身高一米八二,奇特的名字配上奇特的綽號:萬——里雲霄!意拳嫺熟,氣盛力沉,文人的機智,鋼鐵的身軀,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實力深不可測,乾坤唾手可得,他日經典還看今朝!

——掌聲、歡呼聲、鼓樂聲擠在一塊,交織成混濁的音波,縱橫場館每一個角落。

你站在台上,環視了一周。全場爆滿,每株銅像旁閃燿着一丈高的大火,把金燦燦的武僧像映得神威凜凜。一群火辣美女剛表演過熱情的啦啦隊勁舞,所有觀眾屏息靜氣,等待振奮時刻的來臨。明亮的燈火並沒掩蓋高空中的繁星,靜謐祥和地俯瞰着這觸目的一角。

各位觀眾!現在有請上屆盟主、氣吞天下柳——如龍——

——

你轉頭一瞥,只見身披金色黑底戰袍、腰掛金腰帶的偉岸男子在十位穿着勁裝的少女的簇擁下從入口處飛奔而來。

山東威海強手柳如龍,二十二歲,身高一米八六,連續三屆全國散打賽冠軍,上一屆世界散打賽冠軍。本屆比賽開始至今,氣勢如虹,擋者披靡,無人能在他手下進入第二回合。面對空前強敵,我們今天就看他能否再下一城,再造輝煌!

——音浪仿似熱火,把場館燒得沸騰起來。

你卸下紅色戰袍,嘴裏銜着口膠,交疊着手挺立場中望着柳如龍。柳如龍一派擂主氣度,先微笑着向會場四方揮手,再不慌不忙卸下戰袍和金閃閃的腰帶,左右扭了一下頭,深蹲兩下,雙臂一展,催運血氣,青筋如網暴現。他的體格跟飛鴻二世相仿,但小腿肚子更堅實粗大,額角飽滿,眉毛不濃不稀,尾部上翹,眼細長而神利,高鼻厚唇,臉部方長,鮮有凹陷的部位,乍一瞅,如天將下凡,豪氣四溢。你感到說不出的興奮,尚未催運血氣,血氣自然旺盛奔竄,毛孔擴張,熱力散射,通體舒暢。

裁判把你倆拉到一塊,說了一輪規矩,再推開你倆,手一斬,叮!比賽開始!

你邁開丁字步,低垂雙手。柳如龍毫不遲疑,身軀一晃,趁你雙腿稍微移動,右腳朝你頭部來一記高鞭腿。你不擋不格,頭一低,身體迅速前傾,左手護住面門,右拳直搗對方心窩。他一邊急疾回腿,一邊左手按壓你的右拳,右掌當頭一斬。你左臂向右發力一撥,把他身形扯偏,右鞭腿直攻左脅。好一個柳如龍,不躲不閃,身軀向前急撞,直趨你胸膛。你身形向右微轉,凝勁於左上身,待對方前胸觸及左肩,以柔勁靈巧地向後略縮,由腿部輸勁至腰,再至左肩,一蹦,即把柳如龍全身彈前,進馬,右勾拳隨即如迅雷般擊向對方左臉。柳如龍雙腳急撐,彈離被攻擊範圍。

——

你再次垂下雙手,靜立當場。柳如龍皺了皺眉,緩步上前。待對方走近你身前四尺,你突然一步搶上前去,左右直拳如雙鬼拍門一上一下直轟對方胸腹。柳如龍如海鯊般往右一閃,雙手迅速搭在你左前臂上,抓緊,再往其左方一送,要把你拖倒地上。你的去勢並沒用盡,身形往後一扯,止住前衝勢頭,右直拳改攻對方面部。他略閃了一下頭,你的拳頭在他耳邊險險擦過。他右腿一掃,擊中你的左腿腳脛。你吃痛身形微晃,右手改拳為掌,寸勁拍左,啪的一聲拍中他的左臉。他仍沒有鬆手的意圖,雙手發勁,一扭,右膝雷霆撞上。你若閃避不開,左臂即給廢掉。本能的驅遣,趁對方扭勁將盡,左臂一旋,全身往後一扯,再急退兩步,暫脫險境,然而左前臂已一片血紅,火辣生痛。他不讓你有喘息的機會,急步衝前,來一記沉重的右鞭腿。你不敢用左手接,倉卒間踢起右腿擊中他的腳肚,空中再改變方向,朝對方胸膛直蹬。來勢兇險,他馬步一沉,集全力以雙手按拍。你不想給他抓住,馬上縮回。說時遲那時快,他左腳進馬,身軀如牛前傾,右直拳朝你左脅全力擊出。你雙手一抄,抓緊對方右前臂,右膝火速撞向其右前腹,中!然而他剛好彎下腰,卸去部分撞擊力,左勾拳馬上向你面門招呼過來。你知道對方力度不強,冒着硬捱一拳的風險,再來一記膝撞。果然,他迅速撤拳,急按你的大腿,阻止了不少去勢。趁你未重新組織攻勢,右手發力一震,震鬆了你的鎖制,左手一送,把你推開兩尺,隨即急退數步。

——”觀眾皆曉得這是一場龍虎鬥,歡呼不斷。

喧嘩聲稍微靜下來後,你倆同時都謹慎起來,僅踏着碎步不斷繞圈,企圖捕捉對方的弱點。偶一相碰,又馬上彈開。你感到十分棘手,預料到每一次進攻都不會得到甚麼甜頭,但又覺得十分有趣,歷經一年的變易後就能在擂台上與世界冠軍扯成均勢,猶如置身夢境。有誰會想到一年前的文弱書生可以令武功最強橫的人束手無策?左前臂的痛楚已經消退了一半,力量絲毫沒減,但氣吞天下卻微腫着左臉在苦苦思索。

——第一回合結束了。

發揮得很好!以逸代勞,耗掉他的氣力,再侍機出擊!賽伯樂在你耳邊提點道。你點了點頭。

如日方中的柳如龍絕非池中物,在第二和第三個回合,仍保持着極旺盛的精力。你接觸他的拳腿時,感到力度沒有明顯退減,僅從他的眼神中察覺到輕微的焦躁。難怪,與你的拚鬥肯定是他飲譽國際散打壇後最難苦的一戰。他人如其綽號,雄強猛烈,一旦進攻勢頭受阻,未必能沉得住氣。果然,你過人的柔韌性和沉靜逐漸取得了上風,好幾次把握機會借力一送,把他掀倒台上。他逐漸失掉的不是力量,而是面子和尊嚴。你一直保持微笑,彷彿對方從來沒給過你任何壓力。這份無邊的自信把觀眾的熱情全挑了出來,你感到為你吶喊的佔了全場的大多數。大概,雖然你自參賽以來一路光芒四射,然而這場決賽你到底仍是冷門,現在談笑用兵的從容很快就激起了散打迷們的仰慕之心,更何況,你還處於上風。

很快,第四回合開始了。柳如龍彷彿一下子從焦躁中清醒過來,攻勢密如雨點,每一次變速和發勁都顯得有步驟、有預謀。你暗暗揑了一把汗,想不到這位年青的世界冠軍有如此定力。就在你疑惑之時,頭部和腰部都着了道兒,尚幸大部分撞擊力都給你機智地卸開,不然整場比賽的形勢就會馬上逆轉。你意會到雙方所得的點數十分接近,已經不是固守的時候,不能把握機會重擊對手,最終勝利就會顯得渺茫。你故意放軟了出拳的力度,在好幾下擋格時都顯得力有不逮,給對方震得搖晃。柳如龍攻勢更緊,在你中門大開之時右腳自下而上往你下顎狂蹬。你身形後仰,貫勁於臂,兩手一抄,抓住對方的腳脛,發狠順時針一扭,柳如龍龐大的身軀像木頭一樣凌空給你扭了一個轉圈。趁他來不及蹬出左腳脫困,你往後一拉,把他遠遠拉飛至後方,重重摔跌在擂台邊。柳如龍彷彿受到了很大的震盪,極艱難地緩緩撐起身體,你得勢不饒人,兩個箭步衝前,勁力由腳跟傳至大腿,至腰至肩再至手臂,右拳如炮彈般朝他脊背擊去——在這個比賽中,從後方襲擊是允許的。柳如龍突然全身肌肉扯緊,左腿支地,右腿如神龍回頭悍然勾畫弧線後擺。“糟!”你馬上聯想到薛讓曾告訴你柳氏當年擊潰趙子龍的一幕,腦內大叫中計,心臟劇烈跳動,全身猛地一緊,欲收招後撤,然而已無濟於事,右頸脖如遭斧劈,上半身一陣麻痛,整個人如沙包一樣頽然往後摔跌。

觀眾一陣驚呼,拳證橫起左手截住衝上前的柳如龍,右手開始對仰倒在地的你數秒。

你覺得自己也許在摜跌地上時昏厥了數秒,但張開眼睛時,已十分清醒。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右手下意識摸了摸右邊脖子,不禁一驚。原來右脖的肌肉不知何時脹大了,軟軟的,充滿彈性,仍有一點麻痛,神經末梢能明晰地感應手指按壓的輕微力度。你再大力壓了一下,察覺底層有一塊堅韌的肉塊——平時是沒有的!你馬上判定,這不是純粹的受傷腫脹,否則,現在只會痛得要命,唯一的可能是:剛才一瞬間長出了一股堅韌的肌肉組織!可是,這怎麼可能?哦?難道是我的潛意識面臨危機時於一秒半秒間催化細胞組織急速增長以擋格剛才兇險的一腿?

當裁判數到的時候,你已經穩穩地站了起來,舉起右手。全場歡呼,聲勢有如翻江塌山。在嘈雜的音海中,身後隱約傳來賽伯樂的哮叫:天老弟!打垮他!打垮他!

裁判示意繼續比賽。氣吞天下緊鎖眉頭側望着你,站立原地。右腿可能剛才發力過猛,呈虛脫狀輕微地抖顫着。你擺了擺頭,脖子活動自如,雙手握拳一緊,感到一股充盈的力量衝擊着每個細胞,相信不消三十秒,就可以把眼前的對手徹底打垮。

為了證實剛才的判斷,你半瞇着眼睛,竭力回復剛才受擊時的心理狀態,兩臂肌肉一緊,脖子右側的神經於一瞬間給激活了,仿似有數十根小針在輕微地刺扎着。你舉起右手摸了一下,果然,剛才的肌肉又脹大了近四分之一!你幾乎忘記了仍身處對決現場,抬頭望向深藍色的遠空。星星眨着小眼,和合着你欣愉的心情。過去一年的鍛煉僅是脫胎換骨前的奠基,潛意識只能緩慢地刺激腺體和神經組織,如今你在倉卒間闖進了全新的世界,協調機制將變得更有效更強大,甚至可能已和體內逆轉基因訊息的機括接通,將可自主地操控細胞組織了!你和石老的願望終於有望達成了,應該感謝面前這位對手。正是他散發的死神般的壓力,迫使你終於能體驗到石老在理論中描述的最基本但也是最關鍵的突變狀態。其實柳如龍剛才一腿的勁力遠不如膝撞,要命的是出其不意,而且擊中人體最脆弱的部分之一。

場館內突然颳起大風,火焰給搶得如巨蟒般霍霍飛舞。全場沉默,逾萬雙眼睛投射到你身上。

一切都已掌握在你手中,你臉含微笑,一步一步踏向柳如龍。他沉馬展臂,略帶散漫的目光投向你雙腿,準備迎接平生遇到的最凌厲最具侮辱性的進攻。你的一下吐出口膠,舉起左手,轉臉對左面的裁判朗聲說:我認輸!不打了!

全場靜默兩秒,嘩然。以前的技擊比賽觀眾無法聽到參賽者的說話,但這個世界散打賽卻巧妙地在墊子下埋了錄音儀器,讓現場觀眾可以同步知悉參賽者的言辭。

裁判一臉狐疑,快步上前緊盯着你的眼睛問:請你再說一遍。

我認輸,不打了。你鎮定地說。

裁判點了點頭,認真地注視了你兩秒,再轉身慢慢走到呆立着的柳如龍身旁,呼的一聲舉起了他的右手。密匝的閃光如瀑布般湧向柳如龍,把他驚疑的神色清清楚楚暴露在逾六億觀看直播的觀眾眼前。

你走上前,把八十九公斤滿身汗水的他的一下抱起。場內的歡叫聲空前強盛。怎麼了,伙計?你還能打呀。他把頭湊近你的右耳說。

你微微一笑,說:打下去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勝利者應該是你。你心裏說:算起來,你是我的老鄉。你還年青,路很長。你的臉相體格注定了你可以繼續雄霸天下兩年以上。我是那藍天裏的一葉羽毛,這塊喧鬧土地給我的榮耀不踏實!”柳如龍大概無法理解你的話,但輕輕拍了拍你的肩膀。

第四屆世界散打賽在充滿懸念中結束!實力深不見底的萬里雲霄天育臨陣棄權!氣吞天下柳如龍蟬聯冠軍!……


天大哥,你甚麼時候會回來?奧運村以北三公里的直升機停機場上,徐小燕穿着潔白的低胸連衣裙仰頭望着你問。

有需要的話,就會回來。譬如,在你大喜的日子,只要你給我一個電話。你微笑着說。

她低着頭笑了笑,那恐怕要你久等了。

怎麼了?又吵架了?

也沒甚麼,反正我也不急,還想到外面走走。

哦?那……有興趣讀大學嗎?

有,當然有!她泛起了歡快的神色。

正好,我前段時間跟我以前的老師聯繫過,他在牛津大學英文系任客座教授。要是你想清楚了,到時候我可以請他幫個忙。

那太好了!這世界變得太快了,我現在的水平不足以應付。那先謝謝你了!

嗨!別客氣!

天大哥!你一個人待在那個島上……不孤獨嗎?

大海是我的親人,鳥兒、魚兒、草木都是我的伙伴,況且,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很多東西要想。一個人嘛,是靜了點,但是總比鬧哄哄的好,也不用跟人互相算計。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太亂太累太無聊了,我要的是自在清醒。

尚大哥說你是世外高人,思想行徑跟我們這些俗人是兩個樣兒,現在我大概明白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們人類本來是集居的動物,後來有了文化,有了思想,表面和平,實際上各懷心事,各有不同的取向,經常生亂。那到底,甚麼樣的生活才是普遍人類都認為滿意的呢?

哎喲!小燕啊!你真比以前成熟多了。懂這麼問,證明你是比較清醒的。許多女孩子僅懂得打扮,在男人面前撒嬌、使小性子,娶個可靠老公生兒育女,跟別的女人逛逛街,說說笑話,若能更在親友中顯一顯,老公、兒女、財富、地位比別人好一點,一輩子就滿足了,你竟然可以跳出這個小框子,想到哲學家整天在想的事情,真難得!不過,說實話,就算我再聰明十倍,也沒辦法為你提供完美答案。人受限於先天秉賦和後天遭遇,這個世界又是那樣的詭譎複雜,你喜歡甜的,他選擇辣的,不同時不同地又衍生出不同的慾望和選擇,除非全人類都篤信同一種宗教,否則,思想和價值觀不可能永遠趨同,事實上也看不到有統一的必要。這個世界將會引領人類走向何方,沒人說得清。訊息越發達龐雜,科技越勇猛精進,人心也更難駕馭,也就是說,政府可能越來越難穩固地管治民眾,而民眾調理自己的心魔也越來越困難,要知道,慾望和自我意識的擴張是的最大根源。不過,只要清醒,只要有夠用的錢,能大概理解和把握身邊的諸般事情,天性樂觀,參破短暫的窮愁不得意,少自找麻煩,少干擾他人,就會過得比較快樂和適意——這就是我簡單淺薄的看法。至於我自己,想得到的差不多都得到了,又沒有過多的權力慾,上天早設定了某些運命,我沒想過要衝破它,事實上也不可能成功,落得一身逍遙輕鬆,這一輩子,差不多了。

這個問題我最近問了許多人,你的回應就是不一樣。人可能就是那樣吧,到了某個關頭就會感到迷茫,老煩着心不得安寧。

這也許是長大和成熟的代價吧。不用急,說不定過一段時間,就會也無風雨也無晴。將來真有甚麼想不開的事情,儘管跟我通個話,只要能幫到你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啊!天大哥,將來……要是你需要一位幫你收拾家務的人,我也會……飛到你身邊。她說最後一句話時,聲量壓得極低。

那——好啊,將來你有空有心情,歡迎你到我那兒參觀參觀!你望着又低下頭去的小燕,好了!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正要踏上直升機,小燕的右腳不自覺地挪動了一下。你裝作沒看見,一跳而上,回過頭去,向她擺了擺手。

小燕昂起頭,眼眶濕潤着,大力搖擺着臂膀。

直升機轟鳴着升離地面,一個傾斜改變了方向,直向澄潔的東南方飛去。

你回頭望着靜立原地的小燕的孤零零的身影,逐漸變小,直至化作一粒小白點,一陣惻隱湧向心頭:冰雪聰明的孩子,你真有男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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