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3日 星期三

亞米亞(七)

七 




她碰觸了暗黑處深藏的機括。
命運之母,歎息了。





天育在朦朧中給小白舔醒了,抬頭看看窗外,大概已經九點多了。布非非呢?難道做早餐去了?摸摸她的枕頭,早涼了,起那麼早?他看到自己的褲頭已經給摺疊好放在床頭櫃上,昨晚擦完汗和穢物後掉到地上的手紙都不見了。大概給收拾到廚房的垃圾桶裏去了吧,他想。小白跳到床下「嗚嗚」地沉吟着,手腳不安份地前後挪動,似跳非跳,怪了?

他穿上褲頭,輕步下樓,走進廚房,沒人,飯桌上放着一隻喝剩小半截芒果汁的玻璃杯,還有一隻粘着數滴醬油的碟子,看來剛盛過她喜歡吃的炒蛋。跑進睡房,也不見人。到哪兒去了?

小白「汪汪」叫兩聲,望了他一眼,自個兒走出屋外。他驟然升起不安的感覺,胡亂用清水洗了把臉,尾隨着牠。

小白一路不停,比平時跑快一倍,偶爾回過頭來瞧瞧他有沒有跟上。他滿腦袋疑竇,不斷盤算着可能發生的事情。

果然,當小白沿着小路帶他快走到停泊快艇的地方時,他已經知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快艇平時停泊在環礁正北面一處凹進去的礁石區,他在旁邊搭了一個結實的木棚,存放汽油和接通太陽能的貯電池。現在,裝得滿滿的幾個汽油罐整齊地並立着,貯足四天電量的貯電池卻不見了,快艇也不見了。

她走了,駕駛快艇,一聲不哼。她不會僅在附近拋圈玩耍,或者想嚇唬嚇唬他,若是,小白不會如此反常。

他馬上升起變為虎鯨到海上追尋的衝動,轉瞬間,又打消了念頭。她可能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快艇極速一百海里,說不定已經離開了一、兩個小時,他要全力游一千公里以上才可能追得上,而且,大海茫茫,不知道她是回香港還是到別的地方去、走甚麼路線,更何況,他必須大量進食後才能轉變為肥胖壯碩的虎鯨。

這個大前天晚上還信誓旦旦要為我洗碗端尿盆的小妹妹怎麼就這樣離開了?離開了這個教她心醉神迷的天堂?

「天育哥,我是不是很淫蕩呀?」她把我的話兒納入她潮熱的穴道眼睛放射着熱切嫵媚的光彩「越淫蕩越好。」……「我已經來了好幾次小潮了,天育哥,你是不是控制着不射?」她把半濕的頭髮抹後挺着大汗淋漓的細腰那小饅頭掛着晶亮的水珠褐紅的小乳頭尖挺在圓大的乳暈上好像會說話「沒有。」我沒啟動協調機制但我要你更快活一點……「答應我,自然地跟我做,好嗎?我要一個放開一切跟我一起快樂的天育哥。」她拉起我的雙手搭在她的小饅頭上我肆意地揉搓着感到精力彌滿「好。」……「你甚麼時候來月經的?」「甭想太多,剛過了三四天,沒事。來吧!」她閉上眼睛鼓起全身氣力加快搖擺……「天育哥,我是你老婆了!」她夾着我不放像隻小貓一樣伏在我身上……「天育哥,你看,我這套自造婚紗漂不漂亮?花了我三個小時哦!」「漂亮極了!簡直是天外飛來的白天鵝!」……「我不信神,可是剛才我祈禱了,我將來要生個白白胖胖的小孫悟空!」「猴子倒可以,孫悟空?我做個三維動畫給你吧。」「孫悟空就孫悟空!你調理調理基因不就可以了嗎,笨蛋!」「可以可以!考慮考慮!研究研究!」……「天育哥!你怎麼心不在焉似的?」「是……是嗎?」「當然了!想甚麼了?」「沒想甚麼?」「你在懷疑咱倆的結合嗎?」「……」「是不是又想到甚麼命不命了?」「……」「放開吧,求你了,天育哥!我們就這樣生活下去,能有啥問題嗎?」「你不懂,有些東西……」「你就比我懂!」「好好好!你比我懂,我杞人憂天,我一天空想白想犯賤,啊!別生氣!」「哼!這還差不多。」……「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孩子呢?你到底是不是月經剛過?」「騙你幹啥?有的是時間,我急甚麼?不過,到時候,說不定你急,我不急呢?臭美!」……「天育哥!我睡不着,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好嗎?」「你不是像隻貓一樣挺能睡的嗎?有啥心事?」「哎呀你別管了,反正我睡不着。」「我教你一個自我引導的方法吧,可以很快入睡的。」「我不聽這些,我要聽故事!」「好好好!嗯……從前……從前有個小姑娘,天性善良,可是調皮搗蛋。有一天,她跑進一個小森林,終於闖了禍……」……

天育腳底一滑,連忙定了定神。西北方的天際不覺間聚起了濃重的黑雲,灰暗迷離處,隱約可見垂掛着幾條明晃晃的電蛇。雷聲沉吟着,微微震動着空間。「小妹妹,你怎樣了?」


亞米亞連續十幾天籠蓋在灰色的調子中,看來又是厄爾雷諾現象搗的鬼。大雨連綿不止,雷聲大得似要毀天滅地,老在上空徘徊不去。小白像發病似的食量劇減,整天不是懨懨地窩在布非非睡過的大床上,就溜進廚房裏團團轉,似在尋索嗅聞着甚麼氣息。天育把全屋的燈都亮了起來,刻意把頹朽的氣氛驅逐掉,卻覺得一切明亮得刺眼,坐在哪兒都安穩不下來。以前,越是惡劣的天氣,越是電光鋪天海浪澎湃,他越喜歡往沙岸上走,或踱着步靜觀大自然的威力,或急跑着衝擊花生米大的雨點,與天地齊呼吸,與太息同運轉。現在,他連走出屋子的興緻也提不起來,靜得像個處子,除了吃喝拉睡,唯一的活動是看電視、上網看消息,不必耗費太多腦力。

自從兩個多月前把錢匯入布原的帳戶後,他一直沒跟布原聯繫。這十幾天,布原那邊也沒甚麼信息。本來這單方面的希冀就顯得太天真太不合理,即使她回到香港,布原也不會發信過來。他相信,她應該不會把最近的事情告知她爸。但她怎麼連一條訊息、一個電話都不發過來呢?海上遇到意外了嗎?還是想着或者幹着一些自己無法測度的事情?他完全沒有頭緒。

她的到臨和離去到底意味着甚麼?我這個本不該活在世上的幸運兒,你到底還有甚麼拋不開了?也許她只是一顆流星,在我長久的生命中僅佔那麼一點點的空隙。也許是上天要捉狹我,在我捨棄情慾後又來跟我開開玩笑。看到電視上和網絡上的色情影像,我會勃起,就連看着狂風怒號大雨急飛雷跨穹蒼電擊虛空,我也會勃起,但我以為,我已經不會留戀女性的軀體,不會降服於幻變無常飽滲着貪婪和佔有慾的狹隘情感,我已經能鮮求於人,自如地操控和轉化我的生命力,化入豐富的運動和靜觀中,為甚麼,我又為了兩日歡愉而低迷悱惻了?還是,我還沒能超脫上天鎖定的命限,仍在這滾滾慾潮中翻騰流轉?

我愛上她了嗎?在洗去無數鉛華後,以自以為淡靜的心境,容納了這麼一個活潑刁頑的小女孩嗎?我還未忘記張雪慧,沒忘掉薯仔,那些模糊的記憶塵封了,但仍隱隱地、悄悄地在難以覓見的角落裏跳動着。我曾經想洗掉它們,結果放棄了。我要保留那一份豐富,那一份塵世的迷幻、慾流的軌跡。嗯,是的,我從來就沒跳開,跳離這份緣、這道流。這個小女孩,順着這道無所不到的流,扣開了我一直深藏着的機括。那到底,我應該順自然而走,還是應該主動幹點甚麼?……


天,放晴了,橙紅的光線從西窗流入屋子。天育撇下開着了的電視機,跑上陽台,張開雙臂。清涼的晚風噗噗吹來,把多日來的鬱悶一掃而光,力量從四肢百骸的每道縫隙中急湧而出。灰紫色的雲把太陽遮蓋住了,光瀑穿透雲層直瀉而下,西海幻閃着億萬迷人的小金光,奏扇着無音之樂。圓鏡一樣的小湖也給感染了,魚鱗似的微波洋溢着柔和的生氣,淡霧隨風浮蕩,以無限創意變換着縹緲靈虛的身段……

「汪汪!汪汪!」小白突然大聲急叫起來。他眉頭一皺,飛奔下樓。

小白在電視機前瘋狂地蹦跳着。「是你!?」他趕忙抱起小白坐到沙發上,瞪大眼睛注視着難以置信的畫面。

「很感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布小姐。」穿着整齊淡青色套裝的孔雀資訊台名主持劉小雁微笑着對受訪人說。

「不用客氣!」布非非平靜地說,穿着低胸白色晚禮服,近尺長的黑髮用晶瑩的長方形瑪瑙夾子大方地紮在腦後,脖子上掛着一條穿着七顆小銀星星的白金項鏈。成熟多了,他想。

「各位觀眾,讓我簡單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剛憑着一篇〈人為甚麼不能進化?〉名動科學界的漂亮姑娘布非非小姐。她在一篇發表在國內《科學新知》的文章中指出,人可以利用意識操控各種器官,甚至促進基因的變易。只要懂得人類基因的特性,加上適當的意識的導引,人體的各種細胞都可以得到改造甚至變形,這樣的話,很多疾病都可以不藥而癒,人類可以得到空前健康和強壯的軀體,直接導致人類的進化。她的文章轟動了整個科學界,這幾天所有媒體都要採訪她。可是布小姐一直沒公開露面,拒絕了所有媒體的邀請。我們很幸運,徵得布小姐的允許,在「真相」這個欄目裏跟大家見面。謝謝您,布小姐!」

布非非點了點頭。他眉頭緊鎖,捏了一下小白的耳朵。

「好,布小姐,我們現在有很多疑問,希望您為大家解說一下。」

布非非微笑着點了點頭。

「您甚麼時候有這種念頭,或者說……是發現吧?」

「其實不是我個人的發現。是一個多月前,一位不願意露面的很特別的科學家向我透露的。」布非非直視鏡頭,眼睛閃爍着謎一樣的光彩。是望着我嗎?他想。

「哦?可以跟大家談談那位了不起的科學家嗎?」

「我很想談,可是我相信他不喜歡那麼做。所以,很抱歉,我不能透露關於他的任何事。」

「那個『他』,是男性嗎?」

布非非微笑着說:「這是關於他的最後一個回答,是!」

「您是在中文大學讀新聞傳播的,做過記者,跟我是同行。為甚麼對人體科學,有這麼深入的研究呢?」

「也是來自那個人的啟發,我個人其實沒有任何創造。」

「那麼,也就是說,所有的觀念和成果都來自那位男性科學家了?」

「對!」

「哎喲,這麼說,我越來越有興趣想知道那位男性是誰了。可是,沒關係,既然您不願意講,那麼我們就問您好了。眾所周知,人類的基因圖譜是在上個世紀末模寫出來的,到現在已經超過三十年了。雖然很多生化學家都殫精竭慮要破解基因圖譜隱藏的所有訊息,可是到現在為止,據說才掌握了不夠百分之十二。可是您的理論似乎是建基於對人類基因的充分了解之上,是這樣嗎?」

「是的。即使不是全部,至少是大部分吧。」

「有一位科學家說,當人類掌握了人類基因的所有密碼,就等於站到神的位置上了,這將會是一個畫時代的發現。」

「人的智慧是無邊的。」布非非說。他又捏了小白的耳朵一下,小白「汪」地叫了一聲。

「您發表的文章有三千多字,大致描述了一個令人鼓舞的框架。可是很多科學家都覺得仍然非常簡略,沒有透露最關鍵的原理。他們有很多疑問,有一些人甚至不客氣地說這是一個夢想多於一個科學發現。您怎麼看?」

「人家怎麼看沒關係,事實就是事實。」布非非說得不慍不火,「經過觀察和切身的體驗,我覺得完全沒有問題。只是我擔心,那位科學家也擔心,人類未必能夠好好地利用這個可以翻天覆地造福人類的成果,弄不好,也許會是災難性的。」「聰明!」他忍不住吐出了一句話。

「那您將來會把箇中的秘密全部透露出來嗎?」

「這個問題可以留待科學界深入討論。實際上,我本人還得花很長很長時間才可能透徹理解這套理論,我現在僅學了一點點。不過,說到底,我不是這套理論的產權擁有者。」布非非鬼馬地說。他笑了。

「那,您剛才說您有切身的體驗,是指甚麼?」劉小雁皺起了眉頭。

「我可以示範給你們看。」

「太好了!您需要協助嗎?」

「不用。」布非非閉上了眼睛,把右手放到鏡頭前的玻璃茶几上。劉主持靜靜地看着,沒打擾她。鏡頭移近布非非。天育不自覺地上身往前傾。

只見她臉蛋逐漸泛紅,脖子上的靜脈慢慢凸顯出來,額頭滲出了無數小汗珠,右手手臂上的肌肉逼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硬。鏡頭移近她的手臂。天育站了起來,小白「汪汪」叫了兩聲。

無聲無息地,布非非手臂的膚色漸漸轉深。再過了一會兒,竟然轉變為非洲黑人一樣的顏色。剛開始,轉黑的地區局限於掌背,後來竟然蔓延至前臂。

「不可思議!」劉主持忍不住歡叫起來。

鏡頭聚焦到可以清晰看到毛孔,稀疏的淺黑色的小毛髮下是一片深咖啡色的光滑的皮膚,深青色的靜脈在皮膚底下隱約起伏。「了不起,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咕嚕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劉主持再次驚疑地叫了起來,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布非非微笑着,慢慢睜開眼睛,臉上的紅暈迅速消褪。一條黑不溜秋的前臂,接連在白蓮藕一樣的膀子上,顯得匪夷所思。

「我用意識局部控制皮膚的顏色。」她淡淡地說,嘴唇顯得有點乾,顯然剛才花費了很大氣力。

「各位觀眾!這絕不是變戲法,而是一個奇妙的令所有科學家震驚的新發現!極有可能影響全人類!布小姐,可不可以用別的方式為我們再印證一下您提出的理論?」

「先這樣吧。事實上,我到現在為止才掌握了幾百分之一,你叫我改變其他部分的皮膚也不行。而且,本來我也不想說得太多。我只想說,這只是一個很小很基本的印證。真正領會和掌握了箇中知識的話,遠遠不止於此。」說罷,布非非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清水。

「您可以變回本來的顏色嗎?」

「沒問題。」布非非再喝了一口水,合上眼,臉蛋再次逐漸泛紅,脖子上的靜脈凸顯出來,額頭滲出小汗珠,手臂上的肌肉逼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硬。

鏡頭再次移近她的黑色前臂。

黑色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褪去,毛孔上佈滿了小汗珠。半分鐘後,新增的黑色素徹底退卻了、消失了,鏡頭前回復一條光滑雪白的手臂。

「了不起!布小姐,雖然您不願意透露太多秘密,可是我相信背後確實蘊藏着許多科學家做夢也沒想到的原理。您本來只想上來十分鐘,現在時間已經過了,還有甚麼可以跟我們說嗎?」

「我很想念他!」她注視着鏡頭,眼裏隱隱泛着淚光。天育感到胃部隱隱作痛。

劉主持愣了幾秒鐘,待布非非站了起來,才連忙站起,伸出手,「謝謝您……接受我們的訪問,還為我們示範了神奇的……皮膚……顏色的變易。要是您願意,我們很歡迎您再次上來跟大家見面。謝謝您!」

「不用客氣!」布非非握了一下手,左手急忙擦了一下雙眼。

「嘟嘟嘟嘟轟隆!真——相,您跟我的渴望!孔雀衞視資訊台!」畫面上「真相」兩個白色宋體字幻變着形狀彈跳在萬紫千紅的背景上。

天育靜立着出神。小白「噗」的一下跳到地上,半跪下來,伸出舌頭仰頭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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