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5日 星期五

亞米亞(十一)

十一


在生與死的交界點,
誰能拈花微笑?




腳跟剛觸碰亞米亞地面,天育馬上感到心房內彷彿有一窩小蟲在頻密地嚙咬着。回望逐漸消失於東北方遠空的直升機,腦際竟然數年來罕有地一片混沌。是惦念着布非非?自己太多疑?還是對不祥局面的靈敏預感?他迅速壓下紊亂的思緒,激化大腦皮層,收視截聽,深思了十來秒,無法確定。但他知道,必須儘快弄清楚:這裏是否安全?

石徑兩旁高大疏朗的鳳凰木在微風中徐徐搖擺着姿態美妙的枝葉,他無心細賞,一口氣跑到石屋門前。正要踏上庭前石階,吠叫聲忽起,小白如流星般竄了出來。那是一種飽含焦慮的吼叫,他的心不禁“登”地劇跳了一下。牠繞着他兩條腿不斷擦拭,像久別後的撫慰,又似是無助的求援。他深長地吸了一口氣,輕輕抱起牠,注視着那對顯得怯怯的水汪汪的藍眼珠,像以往一樣,吻了一下牠那濕潤的小鼻子。藍光,從他身上每一個毛孔散發出來了。

走進屋內,把背囊擱到沙發上,察覺不到大廳有任何異樣,他緩了一口氣。正要踏上樓梯,小白又歇斯底里吠叫起來,急劇搖晃尾巴,吃死力啃咬他的大拇指。痛感攻心,他脊背一冷,轉身要跑,但隨即停下腳步,憤怒從深心處遽然上升。“怎麼了,天育?這是你自己的地方啊!以現在的你的智力狀態和身體素質,有甚麼好懼怕的?既然躲不了,就看看他們玩甚麼把戲吧。”他定下神來,強化視神經,再仔細環顧四周一遍。看見了,是三枚細小如綠豆粒的超微型蛋狀攝錄機,安置在天花板的其中三個角落。他冷笑一聲,撫了撫小白的額頭,示意牠不要驚慌,然後一步一步,走上二樓。

進入睡房,沒看到給做過甚麼手腳。打開衣櫃,只見本來摺疊好的衣服有掀揭過的跡象。他不動聲色,走進書房,飛快瞄了一眼,發現東南角的天花板上也安置了一個微型攝錄器,房內各式儀器和擺設,還有書櫃裏的書本,似乎都沒給挪動過,但靠東墻擺放的書桌上,紅色玲瓏的無線滑鼠擱在筆記電腦的右前方,他記得,他離開前刻意把它擺在左前方。幸虧早已删除了所有科研資料,他感到心安,笑了笑,走到書桌側邊,推開窗戶。

晨風夾帶着海腥味撲了進來,翻起小白背上的毛髮。小白伸出小舌頭,呼嚕呼嚕地微喘着氣。這隻小傢伙終於可以稍微鬆弛片刻了。

站了一會兒,他放下小白,返身繞到書桌前,緩緩坐在滑椅上,閉上眼轉了兩個圈,停下來,叫道:“嗨!我知道你們已經來過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半晌,冒出一把聲音:“您好!天先生!”

他側頭聽了聽,聲源來自書桌底。彎腰往桌底一看,原來有一個無線微型竊聽兼揚聲器鑲在桌底邊緣上,像一個黑色的蟲子的巢。

他把滑椅撐離書桌兩米,挺起腰板,注視着竊聽器,說:“是王先生嗎?”

“是的,天先生!”

“行動好迅速啊!”

“比您預算的也許快了一點點。”

“你的口氣不像前天那麼客氣囉!”

“現在您是閒,我們是莊,天先生!”

“你們不是有求於我嗎?為甚麼這麼牛?”

“是的。我們的立場沒變,希望跟您合作。但是,我們已經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了。”

“好一個‘平等’!先把人抓起來幽禁,威逼不遂就玉石俱焚,再闖入私人地方為所欲為!”天育借題發揮。

“我們的根本目的,是跟您合作,為全人類的生存和發展出力。恐怕,沒有比這種行為更道德的了。”

“哈!說道德,你說的是甚麼道德?!眾生芸芸,即使不相親,至少也不該互相侵犯和踐踏。哪怕以救世之名摧毀一個低賤的生命,也是失德。既失德,哪有資格談道德?”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幹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了大眾的利益,犧牲小我有時是難免的。我們的信念不一樣。”

“信念不必苟同,但前提是:犯人者賤!”

“……”

“怎麼了?我說錯了?”

“天先生,是您先擾亂了世界秩序。”

“哦?此話怎講?”

“釋放無輻射熱能光彈,驚嚇世人。”

“嗯?”天育怔了一下,“為甚麼這麼說?”

“證據確鑿,您又何必裝蒜?”

哈!果然不同凡響。”

“我們是美國國防部。”

哈哈!終於亮出底牌了。”

“正如您所講,現在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

“嗯,步步進逼,霸權本色!不過,我要問,以國家之名就可以隨便進行各種極富破壞力的實驗,黎民百姓就不可以有自己做實驗的自由了?況且,據我所知,幾個月前在公海的爆炸對周邊環境破壞輕微。至少,沒有人傷亡。”

“您誤會了,天先生。我們並不在乎,也不會追究您摧毀了甚麼。事實上,你所做的事,還有利於我們的研究。我們不能容忍的,是任何隨時可以擾亂世界和平秩序的舉措和潛在可能性。您的破壞力,更甚於任何一個恐怖組織。我們甚至評斷,你比大部分國家更具威脅力。”

“原來如此!你們的立場我知道了,雖然完全不認同。我奇怪的是,你們憑甚麼認為是我幹的。”

“本來,經過幾個月的偵察,我們毫無頭緒。但天先生身體機能超凡,前幾天在天下人面前和小島上亮了兩手,又能避開導彈的追擊,和布小姐不知以甚麼方式潛泳幾百公里。綜合多種資料,只有住在亞米亞的天先生能以人力媲美強大武器。您認為,我們說得對不對?”

“感謝抬舉!”

“您一次又一次讓我們驚訝,也讓我們感到振奮。看來,我們可以合作的領域更廣泛了。”

天育鎖緊眉頭,沒回應。

“您是奇怪我們為甚麼知道您住在這裏嗎?”

“爽快!對!”

“很簡單。我們斷定那次爆炸不是遠方的機器所為,所以花費了大量人力把方圓一千公里作地毯式搜索。您一定以為我們僅在空中偵察,實際上,我們幾乎連附近海底的每一個角落都仔細探測過。恰恰在昨天,我們的人才登陸這個島。根據屋內的資料,尤其是照片,斷定您就是這所房屋的主人。您的身世概況,我們也已基本瞭解。這樣,所有疑團一下子迎刄而解。我們相信,您總有一天會返回島上。因此,以逸待勞。目前的狀況我們幾個月前完全預算不到,可是,一切就是那麼巧。”

“也就是說,你們這兩天沒跟蹤我。”

“您神通廣大,讓我們的特工束手無策,還哪裏談得上跟蹤?不過,實際上也沒這個必要,尤其是當您踏入亞米亞以後。”

“你們還有人員呆在這個島上嗎?”

“不瞞您說,全撤走了。我們有足夠的儀器瞭解島上發生的一切。”

“嗯……大概沒撒謊,你們有強大的衛星監察系統。”

“我們的衛星可以看得見島上爬動的蟲蟻。”

“如果我不合作,又要給我一個粉身碎骨嗎?”

“這……是我們最不想看到的。請您仔細考慮考慮。”

“哈!這大概也是你們不派駐人手在島上的原因之一吧。”

“……”

“好!那我問你,怎樣合作?”

“您只要留在島上,把足夠的資料公開,我們就可以進行一系列的合作。您需要任何物資和人才,我們都可以儘量滿足。單是現在站在我旁邊的,就有八位超一流水平的各種學科的專家,肯定不會讓您失望。”

“我可對你們沒甚麼希望。”

“我們希望在您的理論基礎上研發出更偉大的成果。”

“你們想把我……軟禁在這裏。”

“千萬別那麼說。您是聰明人,我們實在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看來我沒有選擇的權利了。”

“也許,您和您的養父是近一百年來最出色的科學家——哦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跟我們合作,您將會成為萬世景仰的偉人。您需要自由的話,合作完以後唾手可得。”

“嗯……很動聽!”天育沉思片刻,說:“我需要一個人安安靜靜考慮一下。”

“您的意思是……”

“我討厭給人家像看囚犯一樣監視着,想打碎書房內所有攝錄器,你跟我對話的這個竊聽器倒可以保留。還有,我現在很餓,要煮點東西吃,一個半小時以後再跟你們對話,怎麼樣?”

“這個……”

“這可能是我們合作的第一步!”天育改用嚴厲的語調,“你們如果連我這最基本的私隱都要剝奪的話,休想從我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況且,你們可以利用樓下幾個攝錄器,大概瞭解我在室內的活動。天上的衛星,可以確保我無法逃離這個島。怕甚麼?”

對方沉默,也許是在聽取指示。約半分鐘後,那個王先生說:“那好。書房南面那扇窗的窗框上有一個,東南角的天花板上有一個,床頭邊上也有一個。天先生,我重申,衛星監察已經鎖定了整個島,您的舉動逃不出我們的眼皮。我們不願意看到這片美麗的海島化為焦土。再見!”

天育站起來,先後走到窗邊和床頭邊,用手指頭像捏壓甲蟲一樣捏碎了兩個小機器。抬頭確認目標,一蹦,把天花板上的攝錄器一手拍碎。他不相信對方如此坦誠,再來回搜索了整整兩分鐘,發現房門門框右上角一個不起眼的縫隙也安裝了一部小儀器。他哈哈笑了兩聲,也一手拍碎。他坐回滑椅上,雙腿一撐,移到書桌邊,定了定神,雙手支着下巴,望着遙遠的東海,沉靜地思考了一會兒。

小白半跪在地上,抬頭望着他。

他無意識地伸手提起了桌子上的無線電話,但遲疑了幾秒,又放回原位。“沒用呀!這個電話該早給做了手腳,這樣只會暴露她藏身的地點。發電郵嘛,也可能被他們監察到。就算他們沒在電腦裏做手腳,這裏的衛星網絡早已不安全了。」想到這裏,他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小白搖着尾巴呻吟了一聲。

“來,該吃點東西了。”他一邊說着,離座抱起牠,散掉藍光,一步一步走到樓下廚房。

“簡單點,就吃馬鈴薯和蟹吧。”他對小白說,打開大冰箱,取出了八個馬鈴薯。

小白跳到飯桌上,伏下來伸出小舌頭安靜地望着他。他不慌不忙從廚櫃抽屜裏掏出削皮小刀,替馬鈴薯去皮兒,再把這堆胖嘟嘟赤條條的家伙一個一個切成半厘米厚的片兒。生起火,倒點油進鍋,放幾片薑,把馬鈴薯片兒一股腦兒倒進去,伴上蠔油,嘩啦啦揮舞鏟子炒起來。兩分鐘後,撒點鹽,倒進水,與馬鈴薯片兒齊高,合上鍋蓋。再走到冰箱前,拉出最低的一格,裏面尚餘十來隻椰子蟹“咯咯咯”地騷動着,調皮地伸張着爪子。他利索地一隻一隻掐到瓷盤裏,擰開水龍頭,泡着牠們,又從廚櫃裏拿出三隻大碟子和一隻小碟子,擱到桌子上。

大約六分鐘後,馬鈴薯熟了軟了,散發出濃郁的香氣。他不由得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提起鍋蓋,把軟綿綿噴香的馬鈴薯片兒鏟撈到其中一隻碟子裏。雙手提起鍋,擱到另一個瓷盤裏沖刷乾淨,再放進小半鍋水,合上蓋燒起來。過了片刻,他在廚櫃裏取出筷子和蟹鉗碎子,倒滿一大杯芒果汁,喝了一口,給小白喝兩口。水開了,他提起鍋蓋,把椰子蟹一隻一隻掉進開水裏,合上蓋,然後從廚櫃裏挑出辣椒醬油,往小碟子裏倒了個半滿。四分鐘後,蟹香已充塞整個廚房。小白“汪汪”叫了兩聲。他提起蓋兒,用筷子把沉甸甸的熟蟹兒一隻一隻夾到兩隻大碟子裏。

叮!叮!叮!叮!他用筷子輕快地敲打着碟子邊兒,“我們來吧,小白!”

“汪!汪!”


二十來分鐘後,他扛起背囊,抱着懶洋洋想打瞌睡的小白步上二樓。走進書房,放小白到桌子上,在書櫃內抽出《諸葛神數》,翻了幾頁,遲疑片刻,搖了搖頭,呼出了一口氣,把它放進背囊內。再拉開一格抽屜,打開木匣子,取出夜明珠,握在左手裏。他頓了一頓,返身抱回小白,緩緩走到朝南的陽台上。

“總有辦法的!慢慢想!看看要賭一次,還是先假裝妥協,再尋找脫身的機會。”他感應了一下全身機能,讓身心處於鬆弛自然的狀態,注視着庭前挺拔的刺桐樹。

時間悄悄溜走,十五分鐘一晃而過,他心中已反覆審斷了十數種方案,但仍未作出抉擇。也許是刺桐樹和已開始發熱的夜明珠賦予了他平和的心境,又也許是他強大的理智所發揮的功效,在這生與死的交界線上,他的臉沒顯露出半分焦躁神色。

他暫時中斷緊繃的思路,回到現實,發覺空氣異常濕悶,舌頭幾乎能在唇邊舔出水分子。抬頭一看,只見南方一片灰暗,正飛快聚攏起墨黑墨黑的雨雲。嗯,看來風暴即將來臨了。就在這電光石火間,他靈機一觸,心頭升起一絲希望,迅速作出了決定。再回看刺桐樹,思緒迅即蕩向一個渺遠的地方。

“爸!您在這裏陪我七年多了,也該好好歇一歇了。也許我還未根本甩脫命限的制鎖,情慾是我命定的剋星。他們的軍力無比強大,幾乎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就算不動用原子彈或者中子彈,他們也可以通過數百公里高空上飄浮着的‘和平號’,發射熱能高達一千攝氏度的激光束,把這塊美麗的天堂化為焦土。幾個月以來,我仍在不斷修煉,光的保護力已增強了三四倍,可以抵擋任何無輻射的炸藥。但要全身而退,實在沒有丁點兒把握。

這一刻,我完全可以妥協,讓自己和在乎的人完好地不用躲躲閃閃地活下去,甚至還可能獲取空前的榮耀——退一步,海闊天空——但從此也許會喪失自由,我最熱愛的自由,況且,霸權和政治從來都是不值得信賴的。要是我把成果交出來,整個世界的進程將會大變,帶來多少‘善’與‘惡’,無法預測。所以,我不甘心!不願意!其實,過了幾年自在的生活,經歷數十載奇異旅程,我也不枉了,大不了返回到宇宙間時刻流衍着的虛無中去。縱使我能再生存數百年、上千年,在大有面前,我也是虛無的啊!似實存,似實有,但比起無限時空,我這個‘我’又是何等虛假不實!嗯,說不定,很快,我將陷落於這可怕的死亡夾縫,像您一樣永遠消失於現實世界。這……到底算是甚麼樣的一個結局?是我本不應生存於世上,上天不容許我這個快樂的逆子逆轉造物的平衡嗎?還是上天要嘲笑我,擁抱自我自由自在的執念本質上是一種虛妄?

我知道,那位活潑可愛的小妹妹已經瞞着我懷下了我的骨肉,我們石家一脈仍會延存下去。她看似魯莽任性,骨子裏聰明透頂。她對我甘心重返世間人倫之網存疑,想借助後代來套住我,想利用突然的失蹤和公開的勇敢的情意的表達來逗引我對她的牽念。她的小詭計我又怎麼會看不透呢?但是我到底給動搖了,被她的誠意打動,被仍未完全滌淨的凡心迷惑了。我實際上是心甘情願讓她懷下骨肉的。是我早就隱隱預想到我的死亡所以這樣做嗎?也許是,也許不是。失去我這個依托,相信她也不會垮下來;在悲憤中誕下生命,在悠久的哺育和淒美的思念中度過孤寂的歲月。無論誕下的是男是女,都將會是個了不起的孩子。我從她的面相知道,她會是一位堅毅的母親,面對苦澀,也能夠活得爛漫歡樂。她將以她的孩子為傲,正如您離去時以我為傲一樣。不要因為一時的魯莽怪責自己啊,小妹妹!從來締造歷史的,不是個人的意志,而是機緣。

爸,不能親口和她說聲再見,我也沒有太大遺憾了。對過去的戀人,我能做的都做了。在您若即若離的提攜下成長,憑藉您的成果邁向常人無法進入的境域,算起來,我至今仍沒有根本脫離您的庇蔭。現在,我甘心接近死亡、迎接死亡,落得一個解脫,也終於能超脫了您的影響。您不要誤會,對您的誘導和鼓勵,我一直懷抱深切的敬意。我剛才想用《諸葛神數》卜一卦,但是,我尊重我自己、尊重我的命運,放棄了。說不定,這次我死不了。那,就讓我在瀕死中重生吧,再徹底離棄最窩心最叫人迷失的情慾,還自己一個新世界,還一個沒有我的新世界給世人。誰敢說,未來不是更有趣更動人?

您曾經叫我好好鑽研《諸葛神數》,可惜,我沒有太多時間。如果有,也許能更透徹地瞭解何謂宿命、甚麼是“天機”背後的“天機”。也可能,正因為我沒在它上面花功夫,我沒法預早卜算到今日的處境。啊!這也是宿命嗎?哈!太有意思了,這個居於時空流外的隱秘指揮家!我該詛咒你,還是應該對你肅然起敬?小妹妹,請原諒我,諒解我這個自私的決定。在未徹底參透那玄妙的命運前,即使我可以生存下去,我也不打算回到你的身邊。若我註定了孤獨一生,一切的癡纏都是虛妄,對你也未必不是一種適切的安排。

永別了!爸!永別了!美麗的亞米亞!永別了!我的小妹妹,還有,未成形的孩子!……啊!我又回到無牽無掛的精神狀態了,前方迎接我的會是個莊嚴而秀美的涅槃嗎?也許,那裏是一片壯麗的光和無底的黑暗,說不定,在那虛無縹緲處,種滿清香的白蘭樹和雞蛋花樹,有幽靜的山莊和無音之曲……”


轟隆!震耳雷聲中,花生米大的雨粒噗噗落下,全島林木迅即被籠罩在薄薄的白煙裏。風,動了,掀起了樹的波浪,強勁的音波駕臨大地,主宰着所有生物的聽覺。啊!好一片廖廓蒼茫的世界!

天育閉上眼睛,一大口一大口貪婪地嗅聞着半涼半熱的潤濕的空氣。

“天先生!天先生!……”書桌下的喇叭自動調高了聲量,連珠炮般傳來王先生焦急的呼叫。

“嗯,很好!終於等到這一刻了!這是上天恩賜的機遇嗎?衛星能力再強,也不可能穿透厚雲密雨的阻隔,他們擔心不能完全監控我的行動,不耐煩了。哈,你們周密的部署沒有預測到這一刻嗎?如果讓我回到大海,你們還能把我怎麼樣?”他把夜明珠放進小白嘴裏銜着——以防牠在關鍵時刻吠叫——左掌抵住牠腦門,筋肉一緊,藍光緩緩滲入牠的腦袋。幾秒後,晶瑩的藍光從小白的毛髮中漏了出來。他卸下背囊,套到小白背上,這樣,方便他自己隨時轉換軀體。牠乖乖地眨巴着藍眼睛,順從地觀望着牠的主人。他轉過頭去,吼道:“急甚麼?時間還沒到呢!我快想通了!再等一會兒!”然後勁貫全身,逼出藍幽幽的光,在灰暗的雨景中顯得詭異莫名。

他一個縱躍,降落庭前草地上,穩住身形,抱緊小白,瞥了一眼颯颯搖動着的高大疏朗的刺桐,隨即以勁風的速度,撕破密匝雨障,直奔東面淺灘。


雨下得很大很大。一個多星期前逾十天的豪雨過後,尚餘零星花蕊點綴於鳳凰樹和大葉紫薇枝頭上,如今,被迫過早地脫離母體,全數散落到泥地上,斑斑駁駁,電光照映下,份外淒艷,像天女遺下的一串串破碎的紅寶石項鍊。

過了一會兒,來自東北方的一枚核彈穿越急風暴雨呼嘯着降落環礁。白色強光淹沒一切,海島劇烈震動,十倍於雷鳴的聲波撕裂空氣飄揚至數百公里外,洶湧熾熱的塵埃逐漸結聚為半紅半灰的蕈狀雲霧,冉冉上升,冉冉上升,如不屈的巨人直衝向灰黑的厚雲中……


當天上午十點零八分,華盛頓發表聲明:“二十分鐘前,我國一艘核潛艇‘藍鯨號’攜帶的一顆原子彈失控射出,擊中夏威夷東南方一千三百四十五海里外的亞米亞環礁。資料顯示,該環礁七年多以來無人居住。軍方懷疑這次事故是受到恐怖份子的電子襲擊所造成的,但海、陸、空三軍已馬上作出必要部署,嚴加防範,相信不會再出現類似事件。威爾斯總統認為沒必要下令華爾街停市。”

十五分鐘後,中國孔雀台新聞簡報:“三十五分鐘前,美國夏威夷時間五月十三日早上九點四十八分,美國核潛艇‘藍鯨號’發射一枚原子彈,降落位於夏威夷東南方、接近赤道的亞米亞環礁。事發時,環礁正下着滂沱大雨。據調查,該島主人中國裔男子‘天育’在當日早上八點十分左右抵達該地,至今未收到任何關於他的訊息。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美國國防部官員說,美國所有核彈的發射由多個部門協調監控,總統是最後指揮官,而且,‘藍鯨號’被喻為當今全世界最精良的核聚變反應驅動潛艇,可以隔濾所有來自外界的電磁波侵擾,失控的機會接近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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