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8日 星期五

亞米亞(四)


四 




啊?
他已跳出了生死場?!





要不是天育事前作出了預警,布非非一定會被眼前的景象嚇死。但縱使她已作出了充分的心理準備,還是像傻鳥一樣驚呆了八秒鐘。

天育的脖子腫脹如充分發酵的大麵包,喉結不見了,英武的頭顱鑲嵌在畸形的大肉團上,顯得格格不入。肉團上的血管清晰地一突一突一突。

她深呼吸一下,凝神輕步走上前,右手食指捅了一下肉團,軟中帶硬,分明是實實在在的頸脖。正看得入神,他猛地圓瞪眼睛振臂「嘩!」地哮叫了一聲,嚇得她如觸電般「啊」地尖叫着,腳下抹油像隻松鼠蹦跳着竄出大門外。

等她鼓着一肚子氣返回大廳,他已經平靜地端坐在大沙發上,脖子回復了舊觀。

「好玩嗎?」他微笑着對癱倒在小沙發上的她說。

「恐怖!恐怖!恐怖!嚇死我了!」她半閉着眼,雙手捂着胸膛。

「噢,抱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解釋一下就行了,你偏要我示範。」

「你幹嘛偏要選脖子?你的樣子還算長得不賴,可那脖子一變——哎呀!簡直噁心死了!示範其他部位不行嗎?比如你的手臂呀、手指頭呀——」

「難道這些部位變起來就不難看了嗎?真是!」他翹着二郎腿提高聲調,把這個小妹妹玩弄於股掌之中。

「算了,不談這些。欸,對了,快告訴我,你的脖子怎麼能夠在幾秒鐘之間就變成那樣?」

「唸句咒語,心裏說『變!』,就搞成那樣了。」

「媽的!你再這樣沒肝沒肺的不正經,我就跟你急!」

他忍不住大笑了兩聲,正色道:「激化脖子上的淋巴腺,把脖子外圍的肌肉細胞鼓脹一點。」

「啊?這……你還是人嗎,和尚哥哥?」她像娃娃般眨着大眼。

「嗯,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你說呢?」

「要是一個人可以隨意控制身體內任何一個部位的細胞組織,當然就不是人了——哦,不對!應該說是『普通人』。」

他沒插嘴,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按理說,人,或者說絕大部分生物,不可能用意念控制荷爾蒙和細胞的增減。你就很神奇,不但可以支配這些東西,而且幾乎在一瞬之間辦到,這完全超出常理。」她緊皺着眉頭慢慢地說。

「欸?你中學不是讀文科的嗎?怎麼好像對人體機能有點認識?」

「嘿!你猜錯了,我是讀理科的。數學物理倒不咋地兒,人類生物學全班第一!高考拿A!你知道嗎?我還懂得急救呢。」說罷,她咧着嘴作勢上前要掐他脖子。

「來呀!」他圓睜雙眼笑指着自己的脖子。

「不玩了!談正經事!你別逗我!」她猶存餘悸,再次癱倒沙發上。

「好!你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對了,人不可能用意念控制自己的細胞。」

「嗯,是啊!一般人的意念只能大概支配自己的思想、語言和某些肌肉,但對身體內部各種細胞組織的運動和蛻變無能為力。」

「那你為甚麼辦得到?」

「明白人體內各組器官跟腦神經的協調關係,瞭解人類基因和新陳代謝的大部分秘密,加上不斷的苦練和天賜的機緣,居然讓我辦到了。」

「你所說的甚麼協調關係和基因秘密,知道的人多嗎?」

「不多。連我在內,恐怕就兩個。」

「是嗎?那另外一個是誰?」

他沉默片刻,視線飄向大門外挺立着的全島唯一一棵粗壯勁直的刺桐樹,說:「已經去世了。」

「到底是誰?」

「說來話長。不說也罷。」他輕輕地淡淡地說。

「這個空缺我可以替補嗎?」她帶着渴望的目光嬌柔地說。

「這可是個大秘密哦!公開發表的話可以拿二十次諾貝爾醫學獎。」他轉變了臉色,微笑着伸出兩根手指頭。

「你真摳!」她撒嬌了。

「這方面的知識很複雜,缺乏嚴密生化學科訓練的人三言兩語不可能明白,包括高考拿A。而且,更重要的是,影響將會極遠極深。我早已決定不會告訴任何一個人。」他頓了一頓,「否則,只會自尋煩惱。」

她沒再硬來,改換話題道:「那你剛才所說的『苦練』是指甚麼?」

「就是強化自己的意識,譬如通過不斷修練『大成拳』。」

「啊?甚麼拳?就是你每天早上練的那種像太極又不像太極的拳?這種拳有這麼大的能耐?」

「『大成拳』的創立者王香齋是一位不世奇才。差不多一百年前,他以『意拳』為本,融會了中國各家武術的精髓,鄙棄像舞蹈一樣的所謂招式,強調對『意』,也就是『意念、意識』的修養和錘煉,使意、身、氣血、力融和相通。這門武學不但可以消除壓力、平和心境,還可以疏通血脈、消脂解疾。學有所成的話,肌腱蘊藏的最高力量就能隨心而發。」他一邊說,雙臂一邊在空中比畫。

「可是這樣頂多是一門養身、練力、發勁的頂級武學,跟你用意念控制身體細胞有甚麼關係?」

「聰明!對,當年王香齋的成就也僅限於此,雖然已經橫空出世,智慧超越萬萬人。我很幸運,可以站在巨人的肩上。當我加上對人類基因、新陳代謝系統、腦神經與各種器官組織的協調關係有一定的瞭解後,居然意外地多走了幾步。」

「噢!不可思議!甚麼時候?這個過程到底是怎麼樣的?」她恨不得馬上把他的腦袋剖開,看個明白,但是像一名出色說書先生的他卻說:「先賣個關子,以後有機會再跟你說。」

「現在又沒別的事,幹嘛要吊我的癮?」

「說不定你是哪個國家或者機構的間諜呢?」他詭秘地說。

「呸!你以為『有寶』?」

「正——是!」

「真噁心!好,我先不追問你這個。你敢不敢向我示範一下大成拳的威力?」

他右手撥弄着下巴,作思索狀。

她站起來走到大廳中央。

「這裏不方便,我們到沙灘去。」他起步走出門外。


陽光給厚雲擋住了,沒有一絲風,有點悶。沙灘上,零零星星有十來隻白色海鳥在來回追逐嬉玩,小白搖着尾巴跑到水邊自個兒玩耍。天育左膝微曲,右腿前踏與左腳掌構成斜「T」字,雙手直角前伸,手掌合攏輕扣,對兩丈開外的布非非說:「來,不管用任何方式推拉我的手,看看能不能把我推離原地?」

她歪頭想了一想,「這還不容易?」嘴角露出狡詐的笑意,說一句「我來了!」隨即甩開兩臂加速向他衝過去。臨近他差不多一米時,衝勢稍緩,身體略朝後彎,同時兩手向後一抽,再朝他的左臂一推,中!卻只見他的左臂在她的推壓下向後寸移,緊接着腰順時針稍轉,帶動左手一挺,就止住了她的衝力。她一下子感到面前推着的是一塊深陷泥土中的千年古石,但沒放棄,兩足發力後撐,雙手緊握着他的手臂配合自己全身力量一上一下地搖。搖了七八次,覺到不對勁,瞧清楚了,才發現對方的手臂根本沒擺動過,上下搖擺的卻是自己的身體!她驚疑地望向他的眼睛,卻見他閉着眼,嘴角深陷,一副從容自得的模樣。

她鬆開手,退後幾步,雙手抵着膝蓋大口大口地喘息。

「完了嗎?」他睜開眼若無其事地問道。

「他奶奶的!還沒呢!」她喘夠氣後終於迸出了一句。他站在原地微笑着歪着脖子點了點頭。

她突然靈機一觸,「有了!」彎腰移到他的雙臂底下,雙手慢條斯理搭在他的左前臂上,雙腳離地彎起,全身像個秤錘一樣往下墜。他覺得滑稽無比,強忍着笑,雙腳還是一動不動。她像猴子吊在樹枝上一樣拚命發力搖,彷彿他的手臂上不掉下幾顆果子就絕不罷休。

他仍舊微笑着,上身輕微晃動,下身如老樹盤根。腳底下的沙粒受擠壓摩擦發出輕微的響聲。

她徒勞地掛在他左臂上足有一分鐘,他以為她要死心了,想不到她雙腳着地後,面向他,雙手像握單槓一樣抓緊他的左臂,發力往上一跳,穩住身體後再次利用全身的重量往下壓,「這次不成功便成仁!」

他抬頭望着她漲得紫紅的臉,「果然是女中豪傑!你想壓死我嗎?」

她咧嘴露出整齊的牙齒,「嘿嘿」笑了兩聲,佈滿紅絲的眼睛一眨一眨。

他知道她這樣做根本不可能把他推離原地,而她看來也沒這個寄望,背後的驅動力,純粹是貪玩和好勝。再這樣下去,她非要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不可。

「遊戲結束!」他一邊說着,一邊徐徐沉身,腰逆時針轉了二十來度,然後如發弓一樣猛地往左前方一扭,全身一抖,左臂筋肉一旋,剎那間,她就在驚叫聲中無助地向後直飛,「咚」一聲墜落到離他十多米遠的粉藍色淺水中。海鳥們「呼啪啪呼啪啪」振翅飛個老遠。

「汪汪!汪汪!」小白蹦跳着扎進水裏,游向布非非。

她坐在水裏一動不動。水沿着髮梢不斷滴落到通紅的臉頰上,面容開始扭曲,嘴角扯緊,逐漸往下拉。那邊的水底沙比較少,從半空跌下來恐怕會疼,天育「哎喲」一聲趕緊跑過去。臨近她身前時,她突然嘩啦一聲站了起來,激起的波浪把小白掀了個筋斗。

「討厭!」嘴角卻向上翹起來,兩邊臉蛋和諧地逼出一對小酒窩。

就在此時,天下起雨來,「噗噗咚咚」在淺灘上激起一個個可愛的小水泡。她趁他不防備,頭往前一傾,全身騰躍起來撲向他胸膛。兩人「噗通」一聲倒跌水裏。


 



亞米亞(3)


3 




社會大學第一課:
無常。





張雪慧辦事利索,態度勤懇,應對從容,不到半年,已破格晉升為灣仔分區營銷部副經理,代價是:與你相聚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星期一到星期五不用說,連星期六,她也得幹到下午四點才回家,星期天,只管窩在家裏睡。你覺得不對勁,一有機會,哪怕僅有十來分鐘空閒,也拉她到鰂魚涌公園的海堤(也叫「海濱公園」)散步。

鯉景灣是極度稠密的港島東區內密度最低的中上層住宅區。內園一片翠綠,栽滿細葉榕樹和鳳尾葵,北邊外圍是一列長堤,與長達六百多米如綠衣帶一樣的海濱公園渾然相接。公園背靠繁忙的東區走廊和最多中產人士聚居的太古城,面向維港和東九龍,上百株掛着杏形綠葉的黃槿樹一字排開,一叢叢血紅棘杜鵑爬滿了草坡,斑斑駁駁,一年四季仿似有舒發不盡的熱情。每逢假日,草坡上、海堤邊就聚集了數百居民,大人垂釣,小孩放風箏,年青男女咬耳朵談心,婦女和保姆推着嬰兒小車轉悠,海港裏大輪船、小漁船穿梭如鰂。在這裏,你倆手牽手,迎着海風,享受她畢業以來你們最快樂的時刻。

「生個娃兒,讓他在這種環境長大,該有多好!」坐在草地上,從後環抱着她,望着清朗廣闊的天地,你滿懷熱情地說。

她點了點頭,回道:「可是,現在還不是時候。沒有良好的經濟狀況,我不會安心。」

「現在不是很好嗎?」你印吻着她雪白的脖子,貪婪地嗅着她的體香,「而且,我都快畢業了,到時候不愁沒有收入。」

「哪有這麼簡單?傻冒!」她後繞着手輕撫着你的頭髮,「今年第二季的失業率高達百分之九,恐怕香港也像鄰近其他城市一樣,要走下坡了,你不要太樂觀。況且,你上個月不是跟我說過嗎?想留在大學裏教書。你應該讀下去。」

「人類的生產力不是大躍進了嗎?為甚麼連像你這麼有才幹的人都還要像螞蟻一樣忙?」你感到困惑,輕輕按撫着她的胸脯,把生活瑣碎問題提升到哲學層次。

「人就是犯賤!活該!市場競爭決定資源最終的分配方式,提高效率、賺取更多利潤是所有公司生存的法則。科技越進步,產能越高,缺乏知識和技術的人就得長久沉居下層,失業,更苦更窮。有用的人也輕鬆不了,必須幹得更多,以防次有用的人霸佔了他們的位置。除非對生活沒有要求,否則命定了要投入這場遊戲!而且,除了部分幸運者以外,這場遊戲很多人要玩一輩子。」她苦笑着,指尖輕啄着你的腦勺,「你還小。」


果然,她越來越瘦了,一些無形的東西一點一點抽取掉她身上的水份和氣血。本來滿月一般的臉龐乾癟了,話也少了,有些晚上還懨懨地抗拒跟你做那種事。你曾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說看過醫生,沒事,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面對一回到家便洩了氣的她,你內心戚戚,逐漸感到自己有點「多餘」。無力感如硫酸,時刻侵蝕着你組織美滿小家庭的願望,本來體力較充沛的你竟然不知不覺感染了和她一樣的「病」:憂鬱,繼而慵懶。書本拿在手裏,看不到三五行,眼神就發飄,理不清思路。

可怕的氛圍等於把灰黑的油漆潑向整個小窩,你們相對而笑的時刻彷彿已給套上鏡框虛掛在遙遠的記憶深處,成為珍罕的歷史。

一個星期四,你本來通知她要趕功課不回鯉景灣睡,後來發現記錯了死線日期,第二天上午又沒課,便改變主意,晚飯也沒吃,深夜十點半冒着大雨趕回去。扭鎖推門,首先聽到幽雅的小提琴曲,正要喊「寶寶」,卻碰見她驚訝的神情,繼而看到一位長得眉清目秀的中年男人坐在沙發上,茶几上放着茶壺和兩杯茶。

等那個人離開後,你不由分說,像發瘋的獅子對她大哮——這可是你第一次對她發脾氣。她沒作聲,低着頭咬着唇乒乒乓乓收拾茶几。待你稍微冷靜下來後,才解釋說那個男人是她的上司,放工前幫她解決一件棘手的事,結果兩人很晚才離開公司。適逢大雨,她沒帶傘,他卻帶了,於是跟他一起吃飯,再由他駕車送她回家,順道請他到屋裏坐坐,僅此而已。你從失控的邊緣甦醒過來,頓時感到錐心的內疚,說自己沒吃晚飯精神不好理智混沌才胡思亂想,希望她原諒。她沒說甚麼,煮了個方便麵給你,澡也不洗,就自個兒上床睡去。在轉身入房那一刻,你察覺她眼角泛着淚光。這是她第二次流淚。

這本屬一場糟糕的誤會,可從此你像迷了心竅,變得如怨婦一樣疑神疑鬼,有好幾次還隔着房門偷聽她跟別人聊電話。很不幸,最後都被醒覺的她撞破了。她臉上鄙夷的神色一閃而過,然後背過臉去一聲長歎,你雜亂如麻的腦海中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一個晚上,你快睡着的時候,她緩緩轉過身來,幽幽地吐出一句:「我們這樣下去合適嗎?」你慢慢睜開眼,呆望着窗外深藍的天空和一勾殘月,不知道該說些甚麼。

你嘗試連續兩個星期到灣仔陪她吃中午飯,她感動得掉淚,第三次掉淚。可是,她考慮的不是會面時間的長短,而是她跟你真正結合的可能。你是北京名教授的養子,但你抗拒父蔭;你有文藝才華,但以你的性格未必可以很好地適應這個競爭劇烈的社會,至少,你會活得很累;即使你有幸成為教授,可以生活在比較平和的環境裏,那已經是六、七年以後的事了。她現在需要的是比她更強、更有力的支撐,好讓她每天撤離爾虞我詐、爭分奪秒的工作環境後,少一點疲憊,多一分安穩。她沒說錯,你僅是一個入世未深的小孩。

她向你詳細表白。你苦思了三天,提出畢業後就和她成家,如果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願意向石老借點錢,做些像甜品店、賣涼茶一類的小生意。至於為甚麼幹這一行,你說你喜歡吃甜品。結果,即使不看她的眼神,你也明白你的建議是那麼的無力和不切實際。她告訴你,某家著名甜品連鎖店剛宣布,要在一個月內把三分之二的分店關掉。

你生日那天,她特地請了一天假,陪你到大嶼山看天壇大佛。來香港三年多了,你去過迪士尼樂園兩次,但與這個獨特的景點總是緣慳一面,心裏一直癢癢。她又知道你很想遠離塵囂輕鬆一下,便遂了你的心願。

天公造美,冬天時節,秋天的天氣。碧空如洗,遠處飄浮着數片稀薄的白雲。她補了點脂粉,臉上綻放出兩個多月來罕見的微笑,櫻唇光亮,兩頰粉紅,顧盼間自然流露明麗神采。

你一路上忍不住多次凝視她。她偶爾回過頭來,報以能消解一切煩憂的笑容。「這才是我的寶貝啊!」你撫摸着她的耳珠輕輕地說。

「傻冒!」她低下頭去翻起白眼撅起嘴來給你看。

巴士順着兩旁栽滿艷紅洋紫荊的山路宛然而上。周遭風物頗佳,迥異市纏,正談說間,不覺已到山頂。

「寶貝,你真像如來。」你指着那安祥的大青銅佛對她說。

「是嗎?他的耳朵幾乎垂到肩上,我可沒那麼大呀。還有,這位印度天才的頭髮大概是自來卷的。」她腰板挺直,略低首,雙手模仿着大佛的姿勢,一本正經地開玩笑。

「哈哈!我還以為他頭上的小圓粒是後人理想化的裝飾,倒給你看出名堂來了。」

「世間本無相,何來名堂?」她壓低嗓子延續笑話。

這一下你可笑不出了。你在話中聽出了她的睿智,也隱隱啖出了一絲虛無和悲涼。涼風忽起,揚起了她兩鬢上細絲一樣的短髮。她安祥地微笑着閉上眼睛,你打了一個寒噤。

沿着石階走到大佛的蓮花座下,扶着灰白大理石欄杆,放眼遠望。只見西海像蒸籠一樣源源不絕升起了紫藍色的雲霧,密集處如萬馬千軍陣列於前,稀鬆緲縹處又像輕盈棉絮隨風浮游。霧靄無風而潛移,越過低凹處一鏡碧綠水塘,緩緩地輕輕地沿山腰逕往山頂上爬。餘光一照,驟變為薄薄的乳白色的紗之龍,凌空盤踞於佛山下蒼翠連綿的林木上。西山上一輪殘照吐放着溫暖而眩目的紅光,為大佛右側一壁半秃的山巖鍍上半褚半紫的顏色,反饋出深沉與厚重。寶蓮寺和鄰近一帶的房屋沐浴在朦朦朧朧的橙紅波光中,遠處傳來數聲稀薄的犬吠,益發靜謐虛靈。

「這是個甚麼世界?」你嘆道。

「有誰說得清?反正,很美很美,又好像不大實在。」

「不大實在,不大實在……」你反覆咀嚼着這個詞,問:「我們以後能再一起靜觀如此仙景嗎?」

她轉過臉來,眼波攝入紅霞,蕩漾着青春的夢幻,沒說話。


你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


半個月後,本也像秋天一樣涼快,然而那晚你感到蝕骨的寒冷。海濱公園二十尺高的觀海台上,閒人已散,僅剩下你倆孤伶伶地坐在冷硬的鐵造長椅上。自你倆出現矛盾後,你開始抽煙,抽得越來越兇,這次,你又抽起了煙。煙霧經峭寒急勁的海風一吹,變得雜亂狼狽,急翻兩下便消失了蹤影。對岸的東九龍燈火曾經多次與在這邊海堤散步的你倆遙遙相對,像和藹安靜的朋友傳送溫暖的祝福,如今,它們成為冷漠的見證人,空自發出慘白的光。她站起來,輕吻一下你的額頭,「回去吧,趁還有時間。」是的,十點五十五分,你尚餘足夠時間乘地鐵轉火車回東大。

「你先回家吧,我坐一會兒就走。」你強作平靜,摘下眼鏡,望着一片迷濛。

她遲疑了一下,輕輕吐出了一句:「保重!」你點了點頭,沒與她的目光接觸。她慢慢地轉過身去,沿着螺旋梯級一步一步往下走。「咯、咯、咯」的清脆的腳步聲敲打着空蕩蕩的海堤,你的心一下一下地給抽緊。身後東區走廊的快車碾破寒氣,發出嗚咽一般的長長的鳴叫。你想哭,可流不出眼淚,全身冷得直發抖。海風吹割着你石塊一樣的臉,你伸出舌頭,把乾裂破損的唇上的血舔掉,插在外套口袋裏的左手正握着她昨天買給你的潤唇膏。

你戴上眼鏡站起來,走近圍欄。西邊的千禧大廈仍未竣工,漆黑偉岸的身影直插天際,如巨靈神般睥睨一切存在物。紅磡區末端七十二層高的海名軒豪宅與它隱隱呼應,樓頂旋轉放射着詭異的光柱。四年多前曾給你強烈震撼的建築,現在成為物質霸權的象徵,顯得肅殺無情。不知道過了多久,另一個你提醒你:「走吧,伙計,一切都定了。」你竭力趕走他,好不容易成功了,思緒卻停留在深切的自憐和自責中。你終於感到了絞痛,要把所有內臟絞碎的痛……

一隻黑白相間的野貓踏着四隻雪蹄子輕盈地遊竄於花圃圍欄上,雙眼反射着懾人的深邃綠光。你的目光無意識地跟隨牠的身影移動,自近而遠,落到一位苗條的邁着急步向你這邊走來的女孩身上。是「薯仔」,身穿深灰色羽絨長大衣,黑色長靴,整齊的長髮在精緻的臉蛋後一抖一抖。向來鋪滿陽光一般笑容的臉,這一刻嚴肅地皺着眉頭。

一樣的「咯、咯、咯」的腳步聲,敲打着空闊的海堤。你正要思索為甚麼這聲音跟剛才張雪慧的不一樣,薯仔走了上來。

「點啊!北京仔!」

她的語調看以漫不經意,但擊中了要害,你的淚終於不爭氣地湧了出來。你再一次摘下眼鏡。

她摸索着從大衣兜裏掏出手紙包,遞了兩張給你。你接過,道了一聲謝。她又掏出一包卡地亞,「嚓」地點着一根,吸了一口,遞給你。你接過來,狠狠地抽了一口。她自個兒又叼了一根。

你沒說話,呆望着渙散的遠方的光影。她靠着你靜靜地站着,與你同望一方。

「咔嚓咔嚓咔嚓……」一艘漁船要出東海了,頂着寒風朝鯉魚門口緩緩進發,遺下殘碎的馬達聲和凌亂的白浪。白浪混和綠得發黑的水無止息地悠蕩悠蕩,像心臟沉悶的律動,又像母親搖晃着搖籃中的小嬰。你的淚止住了,隱約聞到薯仔清爽的髮香。

她把第三根香煙掐滅,掉進身後的垃圾筒,拍了拍你的肩膀,柔聲說:「走囉,架車泊喺太古城,我載你返中大呀。」

「是她叫你來的?」你明知故問。

她點了點頭,「走!」

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戴上眼鏡,搖搖晃晃隨她走下觀海台。


薯仔跟你差不多大,讀工商管理。如果東青宜算是你在東大的朋友的話,她也是。和張雪慧相戀的一年半裏,她一直充當你倆的「電燈泡」,經常做司機管接送。她家在跑馬地禮頓山,張雪慧畢業後,有幾個周末曾和你乘出租車探訪她。你經常在校園裏碰見她,她烏黑晶亮的寶馬跑車遠遠就辨認得出。不管走到哪裏,她身邊總是熱熱鬧鬧男男女女一幫人。

失戀後的十幾天裏,你像快咽氣的蚯蚓軟癱在床上胡思亂想。東青宜已返回英國度聖誕假去,薯仔在平安夜呼過你的手機,你沒聽,還把房間電話擱了起來。張雪慧發了一個電郵給你,叫你放開,專心完成畢業論文,並祝你快樂。你回覆道:「我會好好走下去,祝你幸福!」這大概是由衷之言,除了理智了一點以外,你想不出她有甚麼不對,而且,她的溫柔仍緊緊地纏繞着你每一個細胞。

三年多以前,路你看得很明確,滿懷自信。現在,你看不到路,如急湍流溪中的紙船。到底是你在選路,還是路是你的主人?你弄不清楚。

你無處可去,強打精神泡圖書館。英文小說看不到幾頁,混雜的思緒就給強烈的厭惡感包圍住。「這可是你的專業啊伙計!」另一個你提醒你。「那又怎麼樣?」你回敬了一句。暗暗一想,你厭惡的大概不是這裏的書,而是這個地方,這個學院,這塊孕育了你第一段感情的是非地!你半信半疑,迷迷惘惘踱到池塘邊,剛到的時候不怎麼樣,後來紛亂的念頭像蝗蟲一樣鋪天蓋地襲來,胸口疼得要炸開。「無聊!」你發狠沿着上山的石階一口氣跑到位於大學本部的東大圖書館。這地方你僅來過三次,都是為張雪慧借經濟參考書。

神推鬼擁踱到擺放投資類書籍的書架旁,你矛盾起來:「真犯賤!我來這裏幹嘛?」「炒股票是賺快錢的捷徑之一,可是百分之九十的參與者都以輸錢告終!」張雪慧曾對你說。你往書架上瞟了一眼,一本書脊上印着「與股神同行」字樣的紅色中文譯書吸引了你的注意。你隨手抽了出來,翻了幾頁。「媽的!」你這個僅陪張雪慧旁聽了一個學期經濟課的經濟盲竟然看出了一點道理。你如獲珍寶,馬上借回宿舍看,把蝕骨銷魂的傷春悲秋暫時拋到腦後。

這本書用生動的筆墨詳細介紹了美國已故股神巴菲特傳奇的一生和他多個投資實例。花了三天讀畢全書,你總結出十條股票投資法則:一、買股票應該採取長期投資該公司的心態,短線投機很可能會輸;二、投資者平時得到的訊息絕大部分是片面的,短期的股價表現往往是「過度敏感」的、不理性的,但長遠來看,股價一定會恰當地反映公司業績;三、歷史比較長、管理層佳、業績紀錄良好、在行業內享有壟斷性或者領導地位的大公司最有盈利保證,其中,預測市盈率十二倍以下、業務結構較簡單、派息慷慨的公司尤應注意,最好以無限眷戀的眼光看待它們;四、過份貪婪和恐懼是投資者的致命傷,全民熱烈瘋狂的時候要小心,全民悲觀絕望時要果敢;五、不應該把所有資金投押在一隻股票上;六、寧願錯過短期的暴升,不宜衝動地沾手年輕、小型的公司和新興行業,因為經濟全球化,各行各業競爭劇烈,你今天異軍突起,若作風不穩健,基礎不穩固,明天實力更強的別人就可能趕上甚至把你擠出局;七、真正優質的股票宜分段吸納,分段沽出,但儘量不要一次性全部沽掉,因為優質公司的股價往往會一浪高於一浪;八、儘量保留兩成以上的現金,因為一旦市場氣氛逆轉,剩餘的資金可以大派用場;九、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十、冷靜,再冷靜,獨立,再獨立。

後來,你順藤摸瓜,借閱了巴氏的老師本杰明.格雷厄姆所着的《The Intelligent Investor: A Book of Practical Counsel》和《Security Analysis》兩書細讀,進一步深化了對證券投資的理解。


元旦,整晚睜着眼睛的你大清早就起床到浴室洗澡。步回房間門口,房門半開着。你一驚,是雪慧嗎?遲疑了好幾秒,推開門,只見一團火坐在床上看書,是薯仔!穿着高領米白毛內衣,粉紅色毛外套,棗紅色長裙,咖啡色長靴擱在床邊。她放下書,笑咪咪說:「新年好!」

「新年好!乜咁早呀!冇節目咩?」 你弄不清心裏是甚麼滋味,胡亂搪塞了幾句,一邊把衣服和毛巾安置好。

「係呀!本來約咗幾個friend,點知佢地臨時放飛機,冇地方去,咪過嚟搵你囉。」

「哦……」你走到書桌旁倒了一杯水,「咦?係喎,你點解有鎖匙0既?」

「人哋畀我0囉。」她晃着腦袋得意地說。

「哇!噉都得呀!有罪0噃。」你知道她是從張雪慧那邊弄來的,把茶遞給她,開了個玩笑。

「拉我呀笨!」 她接過茶杯,喝了一口。

「點敢呀?薯仔大小姐喎!」 你延續你的玩笑,坐在東青宜的床上。

「口花花,受咗刺激呀?」她察覺到你的臉色驟然陰暗下去,便保持微笑,話鋒一轉:「喂,前幾日你去咗邊呀?電話都唔聽!」

「冇去邊呀,喺度睇書囉。」你裝作若無其事。

「係?唔好呃我噃,你睇吓你隻眼。」她把腿盤起,身體後仰,雙手撐着床,閉着左眼調皮地說。

你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Selina係個好人,你唔好怪佢。」

「男歡女愛,佢有佢選擇0既權利。」

「你點解唔搵番佢呀?」

「佢唔會隨便做決定,亦都唔會輕易改變決定。我應該畀佢自由。」

「哎!你兩個都咁硬頸。其實做人使乜咁理智呀?我知道佢仲好鍾意你。」

「係咩?」你望着薯仔的眼睛,「但係佢分手嗰日好堅定。」

她避開你的眼睛,轉頭望着窗外,長長地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她是千中挑一的女孩,我這種不爭氣的小男孩不適合她。」你也望向窗外渺遠的島嶼,改用普通話,皺着眉頭,淡淡地說:「我知道不應該怪她。」

你察覺到薯仔轉過臉來注視着你。你不作聲,試圖延續空洞的默想。薯仔發散的香氣柔和而燙貼,隱隱地撒開一張浪漫的圍網,把你像搖籃中的嬰孩一樣包裹着。你想親吻甚麼,想擁抱甚麼,你,還想哭……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打破沉默:「我想落去食早餐,可唔可以陪我呀?」

OK!」你回到現實,望着彎着腰穿鞋的她說。





亞米亞(三)



 




她看似被動的小鈴鐺。
別傻!
她是一隻百靈鳥。





半個月過去了,布非非給亞米亞深深迷住。

五塊弧形陸地潮漲時分離,潮退時相連,朝朝暮暮,活像五個無懼風雨同氣連枝的兄弟。五兄弟環抱着約有一千公頃大的鍋形湖,最深處不過六、七米,湖水清澈,波浪輕細。萬千小魚披上幻彩舞衣昭晰地穿梭徘徊其間,遇人不躲閃。陸地上本來叢生棕櫚和無刺藤等熱帶林木,天育當年剛到時不太滿意,嫌單調,後來徵得世界自然環境保護組織的同意,訂購了大量鳳凰木和大葉紫薇種子,進行刻意的撒播改造,澆以於環境無害又能催生樹苗的「快高水」。現在,風一過,全島便蕩漾在紫色和橙紅色的海洋裏;若從上空俯瞰,活像鑲着鑽石邊的紅寶石項鍊。那明晃晃的邊兒,是如粉的白沙。這塊潔淨和平的島嶼吸引了數以萬計的海鳥長年棲息,環礁外圍四千多公頃五光十色的淺灘上經常密密麻麻地巡行着壯觀的曲紋唇魚、隆頭鸚哥魚和鮪魚群。陽光永遠熾熱,天氣變幻莫測,分明是藍天萬里,轉眼間可能彤雲密佈,暴雨急風。

早上,吱喳啁啾的鳥聲陪同穿樹越窗而入的陽光把她喚醒。透過密匝樹幹的縫隙,可以看見渾忘一切的天育穩站在水深及膝的淺灘上面對東方遠海耍拳。起來梳洗,到廚房炒一兩隻蛋,吃點蔬果,喂飽小白,天育就準時返回石屋醫肚子。他的食量像頭牛,五個拳頭大的馬鈴薯、三隻雞蛋、兩斤多的魚或蟹加一斤白菜。她第一次旁觀時給嚇傻了,譏諷他拉屎時肯定很壯觀。閒聊一會兒後,她喜歡扯他往外跑,要他介紹環礁內各種動植物。

中午,在氣溫急遽上升前,兩人先到菜園採摘足夠一天用的蔬果,再返回石屋做午餐。她做配菜,他任大廚。他廚藝的精湛同樣令她吃驚,甚麼川菜、粵菜、湖南菜,天天新鮮,每一款都做得很到位,水準直逼一級名廚,但細想一下他對食物的要求,再掂量他的智力,也就見怪不怪了。飯後,她看看書,看看電視,或者小睡一會兒。有心情的話,把他棄置不穿的衣服剪剪縫縫,裁出合身的上衣,披上身,踏着蓮花碎步湊到他面前要他誇讚幾句。他習慣上網看消息,時而劈哩啪啦飛打鍵盤。「寫」甚麼,她曾經問過他。他說是科學研究,小孩子不懂。

近黃昏,若天沒下雨,她便跟着他跑到菜園撒水潤土。她長居香港,從沒幹過菜地裏的活,每次都像做新娘一樣感到新奇刺激,調皮如小猴的品性不改,她總喜歡冷不防拿着接通小淡水庫的噴水槍向他噴射。他上身赤裸,笑着任她胡來。嘻嘻哈哈幹完農家活,兩人再跑到西邊的淺灘面對壯麗的落日,賞看萬千海鳥與落霞共飛,享受涼爽沁脾的海風,追逐沙岸上流連啄食的鳥兒,或者鑽進湖裏暢泳,撈幾塊小珊瑚和貝殼,若喜歡,徒手捉十來條魯鈍的小魚做晚餐。有的時候,天育駕駛雙人快艇,帶着她和小白,以八十海里時速在半金半藍的海面上畫下優美的白色弧線,撞擊太平洋上急勁濕潤的晚風。晚飯後,看電視,聊一會兒天,然後上二樓書房外的陽台賞月亮,看深遠廣闊的天宇間閃爍動人的繁星。

深夜,她抱着溫純的小白遁入夢鄉。十分輕鬆,悠閒中貫注着新奇和快樂,過去不自覺繃緊了的神經得到徹底緩解,友朋同事間的齟齬和不快逐漸溶解在了無痕跡的時光裏。她睡得很香、很沉,彷彿天地間從來沒有喧鬧和爭鬥,思緒永遠不需要打結和壓抑,一個渺小的「我」不加防護也能平和長存於時空裏……

但這並不意味着她毫無疑惑。

二十四歲的她弄不明白,為甚麼天育一直沒催她離開,同時對玲瓏靈巧的她沒顯露任何愛慕之意。他是一個和暖的朋友和長輩,又是一個奇怪的人。你問甚麼,他儘量給你滿意的答案,偶爾反問你一些東西,大多與你不大切身。你想幹點甚麼,他儘量協助,陪你到處走到處看,沒一刻悶場。你無所求,他就讓你自個兒安頓好,然後獨自活動,有時到海裏游泳,往往游到遠方連個影兒也看不見,有時後交着手在沙灘上踱步,或遙望遠方靜思。他儘量不讓你不快樂,不讓你難堪,但不會把自己完全消融到你的世界裏,他有自己的天地,一個獨立而外人無從玩味理解的天地。才三十來歲,毫無入世之心,彷彿將在這塊土地上孤獨地了其餘生。她在一年多的記者生涯裏碰過不少奇人異士,但仍無法看穿他,即使已通過多次交談探知了他的不少經歷。她努力挖掘記憶,壓根兒找不到甚麼人有類似性情,而他分明是好好的一個正常人。她初步推斷:「要不是我倆的思想境界相差太遠,就是你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不在身旁時,她愈趨頻繁地思索着這些謎團。


一個深夜,撫摸着軟滑的小白,她突然強烈地升起一個念頭:「你是他的話多好!」浪濤嘩沙嘩沙地沖刷着沙岸,蟲聲此起彼落,時而歡快,時而淒婉。海風吹得正緊,呼啦呼啦地搖動林木,幾撮鳳凰木末梢輕柔地拭擦着窗戶。她翻來覆去,心房像給萬千支小木針一下一下地刺扎着,雙腿酸軟無力如剛跑完馬拉松,腳掌發散着溫熱。「是因為月經剛過十來天嗎?」她問自己。

折騰了好久好久,矇矇矓矓醒轉過來。往窗外望去,看見天育穿着黑色小褲頭赤着上身佇立淺灘上。他微曲着膝蓋,如站如坐,腰板筆直,平望前方,雙手前伸,凝頓胸前一尺作抱氣球狀,似緊非緊。大概已經站立很久了,脊背上佈滿汗珠,一閃一閃折射着陽光。腦袋看來也在急速冒汗,顯得格外油亮。

「不是和尚,又像極了少林寺和尚。」她自言自語,不由得笑了起來。突然,腦海裏一下電閃,擠出了一個問號:「半個月了,他的頭還是光滑如鏡。年青人的光頭應該是淡青色的,而他的竟然跟身體皮膚差不多!而且,從來沒看到他剃頭!這怎麼可能?!」

想到這裏,她睡意全消,嗗咚一聲滾下床,撇下小白,逕自往屋外奔去。

樹上的鳥兒正吱啾吱啾叫得熱鬧,她充耳不聞,心噗通噗通地跳,往前衝的意識超越了雙腿的負荷,一路嗑嗑碰碰,像給強盜追殺一樣狼狽。沙灘上,天育像一尊塔,對身邊的事物渾然不覺。

她緩了緩氣,貓着腰輕趟着水移近他右側,大叫一聲「喂」。天育觸電般盪了一下,再晃了一下頭,別過臉,像從五萬年前走回來一樣迷糊地望着她。這可把她逗樂了,「哈哈哈哈」狂笑,直到捂着肚皮撐不住跪倒在水裏。

「汪汪!汪汪!」小白剛來得及湊熱鬧。

天育站立原地,瞅着她含笑不語。等她止住笑,才說:「大美人,早上好!」

她猛然意會到「大美人」的意思,知道自己頭髮如雞窩,容顏像褪了色的瓷娃娃,忙撥理短髮,又擦熱雙手抹了一下臉。

「別笑我,和尚哥哥!你練的這種拳很好玩嗎?」

「好玩!好玩!想學嗎?」

「想!不過不想做和尚!」

「學拳不用做和尚,做尼姑也可以嘛!」天育笑着說。

「呸!誰要做尼姑?大小姐我還沒活膩呢!」

天育吃吃地笑。

「不跟你玩了!你老實告訴我。」她一臉嚴肅,雙手掐着腰,儼然質問疑犯的律師。

「嗯?」

「你為甚麼老不長頭髮?」她直勾勾地注視着他,朝他的頭頂呶了呶嘴。

他怔了一下,皺着眉說:「我每隔兩天刷牙的時候都剃一次,你不知道。」

「是——嗎?」她提高聲調一臉不屑,上前伸手摸了摸他滑溜如屁股的頭蓋,「那為甚麼連髮根都沒有?天下間哪有人的頭光得像屁股似的!」

「我是太監。」他尖起嗓子回道。

「別蒙我!太監沒鬍子,可是不會不長頭髮!」她理直氣壯,唾沫花兒直噴到兩尺遠,一邊揮動手臂比畫着,「況且,我來的那天就知道你不是太監了!」話剛說出,臉頰一片飛紅。

天育識趣地別過臉去,望向遠海,沉默不語。良久,他吐出了一句:「你的觀察力可真強啊!」

「當然,有甚麼事可以瞞住大小姐我!」燙熱的耳朵冷卻下來後,她又回復一貫的調皮。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我的大小姐。」他仍舊凝望着遠海。

「說了再算吧,求你了,天育哥哥!」她拉住他的右手像篩豆子一樣直搖。

「你餓嗎?」他回過頭來,半皺着眉,關切地問。

「我不!我不!……」她斷定他要施緩兵之計,急得紫漲着臉,一邊拚命跺腳,濺起的水花把小白嚇退了幾步。

「好好好!大小姐,你看,陽光開始烈了,回屋裏說!回屋裏說!」



亞米亞(2)

2 




追尋適意與光明,
你要開闢屬於你的世界。
然而,
緣帶與孽環佈散茫茫虛空,
你往哪裏逃?





一八年七月中旬,你讀完高二,步入暑假,碰巧石教授應邀到香港東方大學訪問十天,便跟隨他一塊兒去。

石教授已經是第四次造訪香港了。在飛機上,他奈不住你的糾纏,向你詳細評述了當地的狀況。他說,香港特區自上個世紀末開始,歷經了十年衰退,舉世以為這顆「東方之珠」從此永遠黯淡下去,到你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它卻神奇地逐步回復了光彩。得到中央的大力扶助,與珠江三角洲腹地成功融合,加上很多大、中型機構早着先鞭於大中華地區分散投資,使這塊本來積貯極厚的地方繼續成為全國最富有的城市。令全球驚異的是,本為經濟學者、連任的第四屆行政長官潘鼎不但在政經界長袖善舞,還具備宏遠的文化視野和過人的韜略。他首先徵得人大委員會的同意,敦促立法會重新修訂法例,進行一系列政制改革,特區首長從此改由普選產生,為市民和投資者注入強心針,然後在教育、經濟、民生、文化諸領域實施大刀闊斧的變革:清洗長期盤踞於各大教育機構要津的瘀血,高薪聘請國際級學者擔任要職,又以優厚的獎學金每年向全球招收逾千名優質學生到港進修,提供多項優惠,全面開放海內外各種人才到來安居樂業——若被評為專業人士,馬上可以以七折的優惠價(由政府津貼三成樓價總額)購買房屋;中、小型外資企業若聘請超過十名本地員工,即可獲兩年的免稅優惠;由市區重建局清拆大量市區私人舊房,還以一片片青葱綠地和娛樂設施,優化環境,進而穩住比對周邊地區略高的樓價;在鄰近的深圳市的大後方布吉,購買了一百平方公里土地,安置香港的退休老者和自願回國內生活的低技術人口;進一步在東九龍和西九龍大肆擴建頂級文化設施,調撥五百億港圓創立文化基金,資助民間團體開展富創意的活動。四年前,他綴合香港中文大學與香港科技大學合併,易名香港東方大學。一年前,東方大學與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和浙江大學一起擠身全球一百大著名學府。同年統計資料顯示,超過三成在亞洲舉辦的文化盛事選址香港。

「香港到現在才算真正步入黃金時期,雖然,不見得未來必定一帆風順。」石教授總結說。

你不懂經濟,但咀嚼之下,也覺得思路開闊,言而成理,忍不住開了個玩笑:「石老,您有資格做香港的時事分析員了!」

石老笑道:「嗨!這種東西,多留意時事,多觀察,多思考就懂了,沒啥了不起的。時間很充裕,你這位小遊客到東大以後,就多走走、多看看吧。」


東大校方把你們安置在座落於逸夫書院和聯合書院中間的教員宿舍。十天裏,石老一直忙得不可開交。你冒着熾熱的陽光和濕悶的空氣,獨個兒到處閒蕩。

跑到洋溢着新型大都會氣派的西九龍區,只見興建中的圓錐體狀「千禧大廈」像半杆大玉米聳立於龐大的人工島上,銀白色旋繞而上的合金外架閃爍着懾人的光芒;四年後,上海全球最高的「傲世塔」將向這位拔地七百米高的巨人俯首稱臣。全亞洲最大的「香港文化中心」像隻透明的脫了殼的長長的大蝸牛俯臥於海岸邊,向西方伸展胖乎乎的觸角,內裏正陳列着來自台灣故宮博物館的上萬件珍藏。黃昏,你登上太平山頂,北望廣闊連綿的維多利亞港和九龍半島。百萬家錯落密集的七色燈火微微灼熱着你的心,你原諒了她白天的擁擠。

東九龍的衛星環保城讓你感到最舒服。建築物自西北至東南逐步降低高度,敞開胸懷擁抱鯉魚門入口和大半彎海港。長達兩公里的海堤上,上百株撐天刺桐迎風抖擻,一座座巨大的青銅雕塑穿插其間。陽光透過玻璃天幕瀉入別有洞天的地下,便捷的載人輸送帶四通八達。寛闊平整的路面上,悠閒地爬動着電池推動酷似甲蟲的迷你小車。

你走近一家「留香」果汁店,隱約聽到裏面「噗咚噗咚」的鼓聲。鼓聲輕快,如急雨擊銅盆,把你逗得心癢癢,如針刺腳掌,便走進去,叫了一碗芒果西米露解暑。店中心設有圓形小舞台,八個八歲上下的小男孩正搖着撥浪鼓跳「荔枝頌」舞。棗紅色鮮亮的功夫服,天真的臉蛋,短小靈活的肢體,大膽而拙稚的動作,看得你幾乎把眼淚都笑出來。

「買一個呀哥哥!有香味0!」一個穿着金黃色功夫服紮着兩條小辮子的小女孩靠到你身旁,左手挽着滿載各式布玩具的小竹籃,右手拿着鵝蛋般大小的布芒果在你眼前晃。

你接過綿軟柔滑的布芒果,揑了一下,果然嗅到濃郁的芒果味。

「幾多錢?」 你忍笑用笨拙的廣州話問。

「十五文。」 小女孩眨着大眼睛怯怯地說。

你注視着那寶石一般晶瑩的眼睛和清麗的眉毛,不知為甚麼湧起一股濃烈的親切感。


十七歲,你面對自懂事以來最重要的一次抉擇。

當時,高考成績剛公布,你取得全市理科第二名的彪炳戰績,清華數學系、北京醫科大學和香港東方大學英文系相繼向你發出錄取通知書。在剛升上高三挑選大學名單時,你把東大列作第三志願。現在,它果然向你招手了,還奉送豐厚的獎學金——學費、宿費全免,每月生活費八千塊人民幣,等於北京一般大學畢業生的月薪。你躊躇了整整一個星期,拿不定主意,又不想問卜,嫌被動,只好徵詢石老的意見。

石老問你:「你將來想幹甚麼?」

你答道:「幹甚麼都行,又或者,甚麼都不想幹。反正,現在拿不準。」

石老問你:「那你現在最想做甚麼,或者希望作出甚麼轉變?」

你回道:「想進一步開拓自己,嘗試一些新的東西。」

石老再問你:「在數學、醫學、外語這三個領域裏,你現在最感興趣和最匱乏的是甚麼?」

數學一直是你的強項,但略欠新鮮感。醫學嘛,你雖然沒受過嚴格的解剖訓練,但在石老身邊,十幾年耳濡目染,已具備自學的能力。至於英語,乃瞭解大半個世界的必然通道,而你至今仍與彼方隔閡甚大。因此,你掂量了一會兒,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了,說:「那麼,就到香港去吧。」

石老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你的肩膀。

其他人覺得你這個選擇簡直愚蠢得不可思議。

「香港算個屁啊!不就是讓一幫給金錢衝昏了頭腦的南蠻子瞎混的地方嗎?比起咱們首都,算老幾?它有奧運村、首都大劇院、天安門、頤和園、圓明園、萬里長城嗎?何況是清華和北京醫科大學!」在班裏跟你最要好的同學趙不群恨鐵不成鋼,瞪着眼睛對你說。

「大樹之下好乘涼。有石老這棵千年古木為你擋風遮雨,幹嗎不待在北京?」幾乎視你為入室弟子的數學老師陳三算皺着眉頭問。

你在清華西門碰到久遺了的楚騷。他一改高亢激越的聲調,以儘量溫和的口吻對你說:「東方大學的英文系再強,也比不上清華的數學系。你何必丟個西瓜撿顆芝麻?況且,英文系?幹嗎不到英國劍橋去?」

的確,他們的理據都十分充分,你的選擇,不管怎樣看,也夾帶着濃烈的賭博味兒。你想,人生路上哪個抉擇不是賭博?哪次定局完全操控在人手上?對與錯,黑與白,選擇過後,有幾個人能分清楚道明白?此時此刻,香港對你煥發着一股獨特的魅力。自十歲始,每逢暑假,石老便儘量停下工作,帶你到歐美各大城市和自然保護區觀光。仔細比較,你仍然覺得香港某些東西是別的大城市難以取替的。說得白一點,你與它之間彷彿已經有些甚麼牽扯得緊緊的,無法說明,難以理解。像一隻異常豔麗的千年女鬼,在深山裏對你不經意地一瞥,你的三魂七魄便全給勾引了出來,哪怕俗世間走動着萬千傾國傾城的妙齡少女,也無法讓你回心定神。你判定,這就是說不透的「緣」。北京對你來說,已待得有點膩了,像悶在鍋蓋內,往左走往右轉都喚不起你的熱情,況且,石老的影子太高太大了,你想走到他的影子遮掩不到的地方。因此,你在回覆東大的邀請時,已經沒有絲毫猶豫。「豁出去吧!誰能知道前方迎接我的會是甚麼玩意兒?就像十七年前,把我遺棄的那個人,又怎能預見到我現在的命途呢?」

臨走時,石老囑咐道:「你一個人要能吃苦,好好讀。有空的話,不妨留意一下最新的生化科技成果。將來呀,這門知識可能對你很重要。」你當時以為生化科技已成為知識界最亮最熱的關注點,石老才有這麼一番話,便沒多問,點頭答應了。


你很快愛上了東方大學這座海畔山城。靜謐的海,遠處低矮幽靜的小島,青翠欲滴的山巒,錯落有致的樸素的建築群,靈巧秀美的園林和愜意稱心的設備,啁啾宛轉的鳥語混和遠處傳來的隱隱的不聒噪的火車奔鳴聲,不足一個月,把你的思鄉病徹底治癒。

東大英文系是東亞地區辦得最有聲有色的,除了因為擁有龐大而具實力的師資外,還得力於八年前系裏定下的一套得到貫徹執行的規矩:一、學生必須留宿,與來自英國或美國的留學生同住;二、學生必須每個星期認真規矩地跟一位系裏的老師至少用英語談話三個小時,二年級第二學期的口試不過關的話,不能升讀三年級;三、學生必須每個學期看兩本指定的英文長篇小說,然後向負責老師匯報,並接受問難。

系內有幾位來自英國的老教授博通古今,課堂上揮灑自如,有如舞台表演,讓你這個自負的小子看傻了眼,只是,有些課程對你來說實在是受罪。你讀過《莊子.逍遙遊》,明白世間任何事物都有層次之別,乾脆逃掉三分之二課堂,鑽進崇基圖書館自修。你不大計較學分和成績,你覺得,一味奉迎個別教授的趣味,把自己釘固在零碎的領域內,跟你的目標只會南轅北轍。當然,你不是徹頭徹尾的懶人,對自己總有個交代,在語法、口語和英美文學名着方面,下了不少苦功。

同學來自五湖四海,不乏資質優異者,有幾位師兄甚至成為東大英文辯論隊的中堅份子,打遍東亞無敵手。也許是未抹掉數年前遺下的陰影,你一直鼓動不起足夠的熱情和他們建立深厚的友誼,對他們不失熱情的多次邀請往往報以灰色的拒絕和推搪。「獨學而無友,孤陋而寡聞」,但你清楚意識到,某些根深柢固的差異是永遠消除不掉的,而且,腦海每閃過「拚個你死我活」的競爭意識,或者看到身邊的人不惜挖空心思幹點事情把旁人壓下去,你便禁不住渾身冒起雞皮疙瘩。你反而跟你的同房,一位修讀中國歷史改名「東青宜」的英國留學生,建立了奇特的關係。你們互相糾正對方的發音和語法毛病——你說英語,他說普通話——向對方解說自己國家的文化,都覺得對方有些東西是自己無法一下子超越的,也都同時對對方的缺失、一些特殊生活習慣保持容讓、謙遜的態度。有所求,又不像沒對方不行,互不干犯,又不至於讓對方覺得冰冷;你很喜歡這種「平衡」。

從一年級第二學期開始,你像美國老電影《阿甘正傳》中的阿甘一樣,突然酷愛「奔跑」;獨自在田徑場上跑,在山水之間迂迴曲折地跑,任由汗水蒸得迷濛了眼鏡,任由燙熱復再清涼的液體包裹全身,任由肌酸漸漸在每一寸肌腱內積聚。這根苗是東青宜種下的。他是運動強手,游泳、羽毛球、網球、田徑,樣樣皆精。你的體質一向平平,肌肉鬆弛乾癟,和他打了幾次羽毛球後,竟發現自己頗具運動潛質,便加倍用心揣摩各種門類。你進步神速,不夠一年,已經把好幾種門類的技術掌握得像模像樣,教他嘖嘖稱奇。你逐漸領會到,如何生發力量,如何協調肢體,如何運用眾人皆曉的規則,箇中實有大學問;運動作為一種十分有效的精力發散方式,有助驅逐悲觀和陰鬱的意念,而且,動作越發收放自如,體力越發充沛,飽脹充盈的感覺越發強大,你越能深切體會那份生命的「力度」。你後悔在少年時代沒有好好利用北京豐富的體育設施,令青春在沉默和寂靜中悄然地有點枉費地在身邊溜走。你相信,古希臘人崇尚健美的裸體和運動,與這種對「力」的感應有關,若果然如此,那是一個多麼有朝氣的年代?

你絕少參加集體活動,頂多偶爾聽聽辯論和研討會。在校園內走動,你冷靜的眼神照射到無數雙孤獨的眼睛。許多一年級學生暫時找不到同伴,獨個兒吃飯時望着別人一大幫人嘻笑打駡,眼神流閃間蘊含的不安和孤寂,教你觸目驚心。你知道你幫不了他們,只能靜靜地安定地喝自己的飲料、吞吃自己的飯菜,腦內反覆咀嚼着他們的無助和無聊。

當時,有幾個新興宗教團體滲進了校園,一律標榜導人向善、化戾為祥。每逢你在空地或者餐廳獨個兒坐下,總會有一到兩個教徒一臉誠懇走過來,跟被誤以為「孤獨無助」的你談心。剛開始的時候,你喜歡平心靜氣問他們一些問題,諸如「既然神不是理智可以理解的,那你真能感應到祂的存在嗎?」、「如何感應?」、「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你提出的這個問題用另外這一種解釋是不是更有說服力……」、「說實話,你清楚你為甚麼要相信這種東西嗎?」……結果,人家每次都幾乎要暴跳起來把你狠揍一頓。後來你學乖了,恭恭敬敬向他們索取了教義和宣傳單張,然後推說要回宿舍研究研究,就暫時擺脫了糾纏。人家到底出於好意,虔誠的臉容下隱藏的是脆弱的心,你不忍再施以冷傲的打擊。

有一次,你把某個宗派的教義遞給東青宜看。他一邊看一邊像閱讀幽默小品一樣吃吃地笑。你問怎麼樣,他脫口而出:「像小學生寫博士論文,我靠!」你也樂了,響亮地拍了一下大腿,朝他豎起大拇指:「Perfect!透徹!」不過,你還是禁不住好奇:像這一類宗派的信徒全球上千萬,經常舉辦大型集會,借助各種渠道散播聳世危言,不惜犧牲性命衝擊政府機關,要求得到官方的支持和認可……科技已昌明先進如此,這樣那樣的宗教仍然像細菌一樣輕易蓬勃滋長,連最遠離世俗、智能密度最高的學府內,也隨處可以看到給燒紅了的眼睛。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對此,你選擇退站一旁,默默觀察,以冷漠的態度。

你不想違悖石老的心意,每個學期乘校巴到合併前的科大本部選修一至兩門生化學系的課,閒時瀏覽最新的科學報告。生化系的同學經常背着你咬耳朵說悄悄話,有的甚至毫不掩飾當着你的面磨牙瞪眼。也難怪,這些「閒科」你輕易取得優異成績,還顯得滿不在乎。在一節課上,一位徐娘半老的女教授當眾誇讚你悟性高,還出奇不意捅出你的身份,笑說石老後繼有人。你半紅着臉微笑着,瞥見前面幾個男生不停地眨眼睛扮鬼臉相互伸舌頭,有幾個女生頻密地轉過臉偷望你。當晚,你接收到上百封缺內文的匿名電郵,附帶色情網站的通行密碼。你剛巧沒要事幹,便老實不客氣以愉快的心情享用一番,隔天上課時若無其事。


東大校園遍植杜鵑花,每到二三四月,便受麗日和風微雨濃霧催引,一枝一枝、一樹一樹、一叢一叢、一片一片地蓬勃競放,把整座山城淹没在姹紫嫣紅裏,濃烈的青春氣息如一千攝氏度狂野火焰,非要把莘莘學子的春心烘暖不可。你也敵不過大自然的魔力,二年級第二個學期開始不久,就和諧地融入了這股鋪天氣流。

那天,微涼,你剛從崇基圖書館跑出來,叫了一杯凍奶茶,坐在飯堂半露天的桌子旁邊,望着夕陽映照下池塘對岸滿掛着橙紅色花蕊的鳳凰木浮想聯翩,隱約聽到有女子問:「唔該!喱個位有冇人0?」 。

「冇。」你無意識地回應了一句,沒挪開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奶茶喝完了,你正要起座再買一杯,猛然給桌子對面半低着頭做功課的女子震住。她穿甚麼衣服你後來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是白色毛衣、深藍色長裙子,把你震動的是由她清秀的眉毛、挺直的鼻樑、鵝蛋般圓滿的臉凝聚而成的高貴沉着的氣息。

你僅在高中時暗戀過鄰班一位女孩,還未跟戀愛沾過邊兒,本該羞怯得像冬天雨夜中離群瑟縮的小鳥,不知道哪裏來的膽量和技藝,居然能輕鬆自如跟對方聊起來。

「可唔可以阻你一陣呀?」你用仍然頗糟糕的廣州話問。

對方抬起頭來,點了點頭。你的心「登」地劇跳了一下,她的眼珠清澈得像水晶。

「你係唔係崇基0?」

「係呀!你呢?」

「唔係,我係新亞0既。」

「等緊人呀?」

「唔係,睇風景。」 你朝荷花池一指。

對方笑了,露出兩排雪白的小貝殼。

你受到鼓舞,頓一頓,吸了一口氣,問:「你讀工管0?」

對方杏眼微瞪,顯得有點驚訝,隨即意會到你是看到了她打開了的書猜到的,也就笑着點了點頭,「你呢?」

「英文系,二年級。我叫『天育』,『天地』嘅『天』,『培育』嘅『育』。」

Year three,張雪慧,你可以叫我Selina。你個名好奇特。」

「說來話長。」你知道自己的廣州話快不夠用了,改說普通話。

「你有英文名字嗎?」她放下筆,上身略往前傾,兩手交疊擱到桌上,也轉用半標準的普通話。

「本來沒有,現在突然有了。」你左眉一聳,詭秘地說,「叫Thomas。」

Thomas意指太陽神,Selina則是月亮、月光的意思,兩個名字剛好是一對兒。她似乎不介意你佔她這個便宜,大方地笑了笑,問:「你是北京來的嗎?」

「是。」

「習慣這裏的生活和氣候嗎?」

「差不多了。」

「覺得香港怎麼樣?」

「還行。東大沒來錯。」

「北京不也很好嗎?」

「我還小,該往外走走。」

「你這句話的語氣可不小。」

「志大才疏,混一混而已。」

「你太謙虛了。那麼遠走過來,怎麼說也是一種嚴肅的選擇,你肯定跟真正的混混不一樣。」

「你跟別的女孩子也不一樣,漂亮,還讓人覺得很舒服!」你的話特別響亮,尤其是後兩句,鄰桌三個正在嘰嘰喳喳談得歡快的女孩子忍不住整齊地「嗖」的一聲轉過頭來。

她的臉唰地紅了,完全沒料到你會這麼說,靦腆地微笑着半低着頭,兩個畫着優美弧線的肩膀左右挪動着,不知該怎樣擺放。

當天,你跟她交換了宿舍電話號碼和手機號碼。

隨後幾天,你屢次想致電給她,可是總提不起勇氣,唯恐有甚麼差池,會毀掉你給她的第一個尚算不錯的印象。等待、渴望混合焦慮無助的感覺極不好受,你全身軟軟的兩腿死沉死沉。憋到第四天的早上,你被窗外歡快熱鬧的鳥兒喚醒,像受到了點化一樣腦瓜突然明亮起來,一骨碌彈跳起床,上網查閱選課資料。

你飛快洗了個澡,穿上最讓你滿意的一套衣服,吃了早餐,走到大學中部的花店買了一枝紅玫瑰,然後跑進中國文化研究所內一個小型講室。你看看錶,九點二十分。待會兒,張雪慧將會到這兒上國際貿易課——這是她上次談話時告訴你的,你從選課資料中查知上課的地點。你猜,她是個認真的學生,必會準時到來,坐在前排。講室中央第一排有七個座位,你挑中央那一個坐下,埋頭伏在桌上。

時間一秒一秒溜走,你的心呯呯亂跳,胃酸分泌劇增,分明沒尿卻老有急尿的感覺。「別急!別急!別沒出息!要鎮定!很快就到了!」你自我安慰。

大約過了五分鐘,有人走進來。你正想抬起頭,卻辨識到對方移動迅捷,腳步沉重,應該是一位男生。果然,那人走到中排安頓了下來。你反而鬆了一口氣。

又過了兩分鐘,你聽到門外密集的「咯咯咯」的高跟鞋聲。

「一陣落堂我約咗William佢哋,你同唔同我哋一齊食飯呀?」是一把清脆的女生的聲音。

「唔喇,我自己買飯返宿舍食。」語音溫文純厚,正是張雪慧。你的心又噗通噗通加快了跳動,裏面像有一隻啄木鳥在一啄一啄。

腳步聲逐漸靠近,你的心猛地抽緊,時空彷彿凝頓了下來。

「咦?咁早就有人霸咗我哋個位喎。」那個女生低聲說。

「唔緊要啦!你唔坐,我坐入去先喇。」張雪慧低聲回道。

你暗暗稱妙。

張雪慧挪進前排,在你右方隔一個座位坐了下來。你驟然聞到淡淡的清香。那個女生也挨她坐下。

「啊!唔知Professor張今日講乜呢?」 那個女生懶洋洋問道。

你按捺不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抬起頭來。

你首先看到的,是剛轉過臉來的張雪慧充滿了驚訝的面容——隱含着一點點驚喜,你覺得。

「咦?」她首先發話了,「Thomas?點解你會喺度0既?」

「我……」你吞吞吐吐,思路急速轉了幾個圈,臨時杜撰道,「聽講呢個張……張教授唔錯,我都想聽吓佢0既課。」

「吓?!唔係呀嘛?Professor張都算好?」那個女生忍不住插口,探過來洋娃娃一樣俏麗的臉蛋。

你一時語塞,窘得滿臉漲紅,心裏嘀咕道:「你雖然漂亮,可不該現在說這句話!」

張雪慧微笑着,扭過頭去敲了她的頭一下,「關你乜事!」

你尷尬地陪着笑,終於迸出了一句:「可能我聽錯。」

那位女生定睛瞅了你幾秒,忽然鬼馬地湊到張雪慧耳邊說了兩句悄悄話。

你察覺到張雪慧白晳的臉蛋迅即泛紅,像剛熟的水蜜桃,煞是好看,卻沒回過頭來跟你對話,已猜到那位女生說了甚麼,登時渾身不自在,低下頭去。

「乜你哋識0?」打破沉默的反而是那位女生,雖然,你知道她是明知故問。

你點了點頭。張雪慧抖擻起來,說道:「係呀!佢叫天育,Thomas,係北京嚟0既留學生,英文系。」又指着那位女生對你說:「佢叫薯仔,杜晴軒,year-two,同我同房。」

你回復鎮定,跟薯仔打了聲招呼。

薯仔笑得很燦爛,像一鏡怡人的小湖,向你揮了揮手。這時,一個矮胖的相信是Professor張的老頭走了進來。你往後一看,已坐了三十多人,大概算半滿了。

薯仔沒說錯,這位教授語調平板,講課如背書,一連三個小時的課,小息欠奉,五十個學生逾三分之一給悶得打瞌睡。你是醉翁,自然不在乎,戰意保持高昂,像一匹在茫茫草原上獵食的非洲豹。張雪慧把書攤放在你和她中間的桌面上,時而瞅瞅投射屏幕,時而看書,時而做筆記。你注意到,她寫筆記時不但精警地記下Professor張的話,還結合書本的內容組織得井井有條,與一般人照話筆錄大不相同。「真聰明!」你心裏稱讚道,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她留意到你帶有壓力的注視,臉蛋隱隱紅了好幾次,後來集中了精神,鎮定下來,還偶爾輕聲為你解說兩句。你後來乾脆挪到她身邊的座位,不敢造次,乖乖地鑽進書本的內容裏去。薯仔反而最不安份,好幾次探過頭來向你倆做鬼臉。

似漫長非漫長的課堂一結束,學生們「劈哩啪啦」地離座站起來,都像剛給解了啞穴,一下子熱鬧得像個菜市場。你巴不得場面再混亂幾倍,最好嘈雜得僅能聽見一尺距離的談話,趁張雪慧收拾書本,深呼吸兩下,正視她的眼睛,輕聲問:「很冒昩,我……我們可以一起吃午飯嗎?」

她遲疑了一下,雪臉上又升起了梅花般的紅暈,點了點頭,輕聲回道:「好呀!」

「好呀!」機靈的薯仔惡作劇地大聲學了一句,笑着說:「咁你哋兩個一齊食啦。我走先。拜!」背起小背囊,胸膛一挺,向張雪慧眨了眨眼。

那枝放在書桌抽屜裏的玫瑰花,你離開時沒掏出來——在這樣的場合送花,太俗氣了,你認為。

當晚洗澡時,你對鏡子中的裸體裝着鬼臉陰陽怪氣地說:「新生活開始了,朋友!」

也許是太專注於讀書了,這位家境貧寒的女孩尚未結交男朋友。你感到驚異:為甚麼毫不寬裕的生活環境能培養出這種人物?越想越好奇,越好奇心中越撥不走她飽滿嫺靜的肢體和照耀一切的臉蛋,於是順着那天上午的特殊氣氛,頻密地約她吃午飯和晚飯,到荷塘邊聊天。她沒有多餘的矜持,每次收到你的電話,只要不是在上課,沒要緊事,都爽快地答應了。

一切來得十分順利,像小孩子坐滑梯。

一個周末,你掂量時機快成熟了,約她在邵逸夫劇院看舊電影《濃情巧克力》。並肩坐下以後,你滿腦子陰謀,實際上沒怎麼注意劇情,心如鹿撞,呯呯的撞擊聲在雙耳間如打雷般來回竄動。躊躇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右手冷不防握住了她的左手。你感覺到她微微的顫動,還逐漸體會到她的掌心潤濕後的清涼,可你不敢轉過頭正視她。過了一會兒,她突然低聲問你:「幾點呀?」你遲疑了一下,抬起右手(你那時習慣右手戴錶。)借助光源定睛一瞄,說「八點」。她「嗯」地回應了一聲。你把右手放回原位,搭不着她的手——已經縮了回去。你頓時陷入淡淡的悵惘,電影熒幕裏播放的影像顯得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十分鐘後,你不禁顫抖了一下,她溫熱軟滑的手掌把你的手指包裹住了。你閉上眼,默默享受着這奇異的衝擊。良久,你反握着她的手,睜開眼,望着她。幽暗的燈光下,她穩穩地坐着,嘴角含着微笑,有點生澀,眼睛折射着嫵媚的光彩。

你忘了是怎樣散場的,只記得你倆的手一直沒分開過,後來更雙雙走到池塘邊,坐在長木椅上。池中央嘩啦嘩啦噴射着兩丈高的水柱,銀白色的水霧紛紛揚揚,一閃一閃映照着四圍靜穆的燈火,和合着夜蟲忽而歡快忽而淒宛的叫喚,驅走了深夜局促的寂寥。她依偎着你的肩膀,你像撥豎琴一樣輕輕撫弄着她的長髮。明麗月色把她優美的身段和典雅的面部輪廓清晰地勾勒出來,忽然來了一陣涼風,吹皺了平滑的湖水,驚動了低垂的柳葉,也激活了你全身的細胞。你不知人間何世,把她緊緊地摟裹起來……

你比她小兩歲,她像姐姐一樣照顧你。你穿得特土,自詡藝術鑑賞力高,衣服配搭一塌糊塗。她看在眼裏,弄清你的尺碼,每隔一個來星期便送你一兩件衣服。不到一個月,就把你的土味驅逐淨盡,使你在舉手投足間,不自覺地展露出瀟灑不凡的氣度。她喜歡炒菜,每到周五晚上,你奉命跑到她的宿舍「知月樓」吃飯。她的薑絲腐乳炒通菜做得特別香,其他饞鬼宿友經常聯結成群蜂擁而至,討一條兩條吃,把公共廚房擠個潑水不進。薯仔總喜歡一邊像敲木魚般敲着你的頭,一邊誇你幾生修來的福氣。你一臉傻笑,順水推舟,發揮你的文學修養,用質樸的詞語,不露骨而充分地把她稱讚一番。自然,她的菜只會炒得越來越香,不足兩個月,瘦得像猴子的你胖了四公斤!

你明白女孩子跟男孩子的趣味不一樣,可是,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把你的理念、你的閱歷毫無保留地跟她分享。她總是細心聆聽,至少,她覺得這些不着邊際的清談是平凡人生以外的一點刺激、一種洗滌,有時還報以頗有慧根的答問,令你的舌頭半分鐘縮不回去,驚覺女性在智慧的任何方面並不比男性弱。

初夏的一個晚上,她穿上天藍色混紡吊帶背心、白色帶褶棉質長裙,伴着清幽的茉莉花香推開了你的門。也不知是香味薰的,還是香不醉人人自醉,你感到飄飄然腦瓜不大好使,說話老打結。瞎扯着談不上三句,視線便不自禁地向她雪白飽滿的胸膛移去,弄得她坐立不安,雙頰紅了好幾遍,回贈你一句:「色鬼!」

東青宜洗完澡回來,混混沌沌打了聲招呼,磨蹭了十來秒,忽然省悟到甚麼,敲了敲前額,在你倆毫不覺察的情況下,偷偷地收拾衣服。離開時,這個識趣的傢伙把門反鎖上。

兩人聊着聊着,不覺已到十一點鐘。輕徐的蕭邦鋼琴曲音瀰漫房間,你耍起無賴摟着她叫她別走,她望着你色迷迷的眼睛微笑着不置可否。

你第一次接觸柔滑綿軟的女性胴體,活像小貓碰見大魚,顯得手足無措。不斷輕吻着她的身體,竟然體會不到任何有趣的感覺,性慾似有若無。親身操作跟靜觀色情影片截然不同,你心裏嘀咕着不斷暗罵自己怎麼以前規矩得像個深山道士,就算先找個妓女試試也未嘗不是明智之舉。她也毫無經驗,先是紅着臉閉上眼睛放軟身體任你擺佈,後來看你弄得滿頭大汗,那話兒軟了又硬,硬了又軟,忍不住「格格格」地笑起來。折騰到凌晨,你筋疲力盡,連外面的蟲子都噤聲睡覺去了。正要鳴金收兵,那半軟半硬的話兒在她試試探探的導引下竟然糊裏糊塗滑了進去。這全新的潮熱的感覺讓你感到說不出的舒暢。你撫揉着她豐滿柔軟的乳房,逐漸感覺到一道道暖流衝擊着丹田,可是你不敢動,生怕在這要緊關頭洩了氣。淡黃的燈光映照着平靜的她,觀音一樣慈祥地看着你……

學期完結後,你的廣州話已有明顯進步,便隨她探訪她位於黃大仙的家。黃大仙區公共房屋林立,像一堵堵方形的高墻胡亂擠站着,呆板而殘破。走進區內,你隱隱聞到腐臭的腥味。她瘦弱多病的母親和剛進高中的弟弟住在剛逾三十平方米的房間內。在門口最早迎接你們的不是她的家人,而是一隻鬼頭鬼腦放肆地揮舞着觸鬚的蟑螂。你覺得奇怪,為甚麼香港這種國際都市還有那麼多人居住條件這麼差勁,但不方便細問,便裝作若無其事,耳邊,卻響起她輕輕的嘆息聲。

她媽媽五十歲不到,臉部輪廓與她隱約相仿,歲月和疾病的折磨把神采擦淡了,缺乏聯想的話,察覺不到;見到你,像孫權他媽見了劉備一樣高興。她弟弟有點害羞,眉目清秀,應對聰明。

「很純良的一個孩子!」後來,你從她口中得知她媽媽私底下對你的評價。

禮尚往來,翌年新春期間,你帶她到北京,與一直賦閒在家的石老見面。石老一反常態,像對待上賓一樣熱情地招待她,稱讚她聰明、懂來事。他平時很少享用公家提供給他的服務,這次老實不客氣,叫來專門接載特級教授的轎車司機老李,請他做你倆三天的私人司機。老李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管找有特色的飯館,管選有意思的景點,施展渾身解數,不讓你倆有一刻悶着、有一絲一毫失望;總之,連剎車也不來個急的。臨別時,在北京國際機場,石老握着她的手說:「將來有甚麼我可以幫忙的,儘管說!」她點了點頭,兩眼泛着淚光。這是你第一次看見她流淚。


日子過得無憂無慮,你像飄浮在春日下的空氣中。以前你習慣孤高自賞,不悶不慌不移,可是總像缺了點甚麼似的覺得乾澀,現在你把一切擱置一旁,全心沉醉在如水的柔情裏,幾乎忘記了留學香港的目的,連過去一年多每周三次的長跑項目都停頓了下來。她出落得更明艷了:臉色桃紅光潤,眼波流轉間更勝秋水映日,大叢秀髮撥後,在後腦勺用鑲着五彩晶石的青銅髮夾子如蝴蝶撲花一樣咬緊,腰板挺得板直,高高的胸脯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像一對隨時要衝破衣服的活潑的小鴿子。你起初以為是你情人眼裏出西施,後來薯仔擰着你的耳朵說:「你畀佢食咗啲乜呀?越嚟越有女人味!」才證實了你的觀察。你變得越來越像動物,邪火隨時焚燒,一看到她,就恨不得把她緊抱在懷裏親嘴。


很快,她畢業了。憑一級榮譽的驕人成績,找到一份讓人艷羨的工作:任匯豐銀行筲箕灣區助理經理。香港金融界一向不會對成績優異的畢業生特別看顧,而且注重規矩,崇尚務實、按部就班。她跟你說,大概是她的誠意打動了對方。

為了方便,碰巧得朋友廉價租讓,西灣河鯉景灣怡海閣一個約五十平方米面向內園的低層兩房單位成為你倆快樂的小窩。有時,她把她媽接過來,安置在另一個房間裏,住一兩天。她不在時,你常和她媽媽閒聊,說些讓老人家感到燙貼的話。老人家自然常在她面前稱讚你,她總是微笑着,不插嘴。

她購置了頗富品味的二手家俱,把房間打理得通爽整潔。你沒課就待在那兒,有時從旺角花市買來一束花或者一盆文竹甚麼的。收入不高,省錢成為主題,你雞手鴨腳學做飯。她從來不挑,吃完飯後,不忘慷慨地贈你這位住家男人「飯後甜品」。不像以前在宿舍得偷雞摸狗,現在可以肆無忌憚、胡天胡帝了。你起初喜歡變換款式,後來雙方習慣了對方的身體,反璞歸真,她在下,你在上。她逐漸懂得控制下面的肌肉把你夾緊,一下一下挪動着腰應和你的活動,你也懂得在急促的抽動中暫歇片刻,壓抑部分亢奮後再進攻。虛脫後側着身把豐滿的她摟進懷裏,你輕飄飄、空蕩蕩的,既感充實,又有點惘然,甚麼也不想,甚麼也想不到,甚麼也不在乎。有甚麼東西比這種感覺更實在?這就是實質仍為動物的所謂「人類」最終極的追求嗎?你禁不住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