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5日 星期五

《亞米亞》重新登載後記

《亞米亞》重新登載後記





有前言,且添個後記吧。

斷斷續續花了幾天時間,終於完成了這項工程。等於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作品,還改動了個別語句,怎麼說呢?滿足!對,心滿意足!

人總是自戀的,我也不例外。我覺得自己寫得很棒!哈!

小說,沒有一個套式,沒有一條必然成功、必然失敗的公式。我看膩了許多作品,看膩了許多垃圾。我融入了自己對生命、存在和命運的思考,融入了自己的價值觀,融入了自己對生活的觀察,撕開了自己過去很少深度進入的文字在眉睫前飛舞的境域,我碰觸到了文字的魅惑力。

純粹的現實主義、自然主義的方式不符合我的口味,我要想落天外,我要盡力地抒情,我要展示內心世界和想像世界的豐富詭異。我不想受到既存的任何小說創作理念的左右,我想擺脫任何一件自己曾披閱的作品的形式乃至內涵的影響,我就想說我自己要說的,用自己認為可行的有意味的形式。我不介意因對抒情的執着和理念的展示而稍為弱化了情節。

這樣的小說,那時選挑文字的能耐,現在,我想已經退化了,再也寫不出來了吧。我那時是受到了某種激情的驅遣信步進入那片世界的。

在香港,我看不到足以讓我驚歎佩服的小說作家。金庸算嗎?不算。筆下的世界是豐富,學識見聞是廣博,然而論遣詞造語,論創造力,論思考的哲學深度,還遠遠未進入真正精湛拔萃的高遠藝境呀。其他的,罷矣!

高行健某些構築小說框架的形式和對第二人稱的運用給了我一些啟發,讀理科的基礎對我有點刺激作用,對玄學的理解也對我有點左右,非常讓一般文人鄙棄的港漫《海虎》也給了我一些靈感,當時的感情生活和工作環境對我的創作也有點影響、有點啟示。

這本不是一篇給人家看的小說。這是一篇個人習作,是自己研探了文學一些年月後的一次另類總結,一種試練。我相信自己已捕捉到了某些東西,我自判自己已不枉在文學海洋內遨遊了一遭。

謹此作記。



山頂洞人
20111125日晨




亞米亞(十一)

十一


在生與死的交界點,
誰能拈花微笑?




腳跟剛觸碰亞米亞地面,天育馬上感到心房內彷彿有一窩小蟲在頻密地嚙咬着。回望逐漸消失於東北方遠空的直升機,腦際竟然數年來罕有地一片混沌。是惦念着布非非?自己太多疑?還是對不祥局面的靈敏預感?他迅速壓下紊亂的思緒,激化大腦皮層,收視截聽,深思了十來秒,無法確定。但他知道,必須儘快弄清楚:這裏是否安全?

石徑兩旁高大疏朗的鳳凰木在微風中徐徐搖擺着姿態美妙的枝葉,他無心細賞,一口氣跑到石屋門前。正要踏上庭前石階,吠叫聲忽起,小白如流星般竄了出來。那是一種飽含焦慮的吼叫,他的心不禁“登”地劇跳了一下。牠繞着他兩條腿不斷擦拭,像久別後的撫慰,又似是無助的求援。他深長地吸了一口氣,輕輕抱起牠,注視着那對顯得怯怯的水汪汪的藍眼珠,像以往一樣,吻了一下牠那濕潤的小鼻子。藍光,從他身上每一個毛孔散發出來了。

走進屋內,把背囊擱到沙發上,察覺不到大廳有任何異樣,他緩了一口氣。正要踏上樓梯,小白又歇斯底里吠叫起來,急劇搖晃尾巴,吃死力啃咬他的大拇指。痛感攻心,他脊背一冷,轉身要跑,但隨即停下腳步,憤怒從深心處遽然上升。“怎麼了,天育?這是你自己的地方啊!以現在的你的智力狀態和身體素質,有甚麼好懼怕的?既然躲不了,就看看他們玩甚麼把戲吧。”他定下神來,強化視神經,再仔細環顧四周一遍。看見了,是三枚細小如綠豆粒的超微型蛋狀攝錄機,安置在天花板的其中三個角落。他冷笑一聲,撫了撫小白的額頭,示意牠不要驚慌,然後一步一步,走上二樓。

進入睡房,沒看到給做過甚麼手腳。打開衣櫃,只見本來摺疊好的衣服有掀揭過的跡象。他不動聲色,走進書房,飛快瞄了一眼,發現東南角的天花板上也安置了一個微型攝錄器,房內各式儀器和擺設,還有書櫃裏的書本,似乎都沒給挪動過,但靠東墻擺放的書桌上,紅色玲瓏的無線滑鼠擱在筆記電腦的右前方,他記得,他離開前刻意把它擺在左前方。幸虧早已删除了所有科研資料,他感到心安,笑了笑,走到書桌側邊,推開窗戶。

晨風夾帶着海腥味撲了進來,翻起小白背上的毛髮。小白伸出小舌頭,呼嚕呼嚕地微喘着氣。這隻小傢伙終於可以稍微鬆弛片刻了。

站了一會兒,他放下小白,返身繞到書桌前,緩緩坐在滑椅上,閉上眼轉了兩個圈,停下來,叫道:“嗨!我知道你們已經來過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半晌,冒出一把聲音:“您好!天先生!”

他側頭聽了聽,聲源來自書桌底。彎腰往桌底一看,原來有一個無線微型竊聽兼揚聲器鑲在桌底邊緣上,像一個黑色的蟲子的巢。

他把滑椅撐離書桌兩米,挺起腰板,注視着竊聽器,說:“是王先生嗎?”

“是的,天先生!”

“行動好迅速啊!”

“比您預算的也許快了一點點。”

“你的口氣不像前天那麼客氣囉!”

“現在您是閒,我們是莊,天先生!”

“你們不是有求於我嗎?為甚麼這麼牛?”

“是的。我們的立場沒變,希望跟您合作。但是,我們已經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了。”

“好一個‘平等’!先把人抓起來幽禁,威逼不遂就玉石俱焚,再闖入私人地方為所欲為!”天育借題發揮。

“我們的根本目的,是跟您合作,為全人類的生存和發展出力。恐怕,沒有比這種行為更道德的了。”

“哈!說道德,你說的是甚麼道德?!眾生芸芸,即使不相親,至少也不該互相侵犯和踐踏。哪怕以救世之名摧毀一個低賤的生命,也是失德。既失德,哪有資格談道德?”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幹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了大眾的利益,犧牲小我有時是難免的。我們的信念不一樣。”

“信念不必苟同,但前提是:犯人者賤!”

“……”

“怎麼了?我說錯了?”

“天先生,是您先擾亂了世界秩序。”

“哦?此話怎講?”

“釋放無輻射熱能光彈,驚嚇世人。”

“嗯?”天育怔了一下,“為甚麼這麼說?”

“證據確鑿,您又何必裝蒜?”

哈!果然不同凡響。”

“我們是美國國防部。”

哈哈!終於亮出底牌了。”

“正如您所講,現在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

“嗯,步步進逼,霸權本色!不過,我要問,以國家之名就可以隨便進行各種極富破壞力的實驗,黎民百姓就不可以有自己做實驗的自由了?況且,據我所知,幾個月前在公海的爆炸對周邊環境破壞輕微。至少,沒有人傷亡。”

“您誤會了,天先生。我們並不在乎,也不會追究您摧毀了甚麼。事實上,你所做的事,還有利於我們的研究。我們不能容忍的,是任何隨時可以擾亂世界和平秩序的舉措和潛在可能性。您的破壞力,更甚於任何一個恐怖組織。我們甚至評斷,你比大部分國家更具威脅力。”

“原來如此!你們的立場我知道了,雖然完全不認同。我奇怪的是,你們憑甚麼認為是我幹的。”

“本來,經過幾個月的偵察,我們毫無頭緒。但天先生身體機能超凡,前幾天在天下人面前和小島上亮了兩手,又能避開導彈的追擊,和布小姐不知以甚麼方式潛泳幾百公里。綜合多種資料,只有住在亞米亞的天先生能以人力媲美強大武器。您認為,我們說得對不對?”

“感謝抬舉!”

“您一次又一次讓我們驚訝,也讓我們感到振奮。看來,我們可以合作的領域更廣泛了。”

天育鎖緊眉頭,沒回應。

“您是奇怪我們為甚麼知道您住在這裏嗎?”

“爽快!對!”

“很簡單。我們斷定那次爆炸不是遠方的機器所為,所以花費了大量人力把方圓一千公里作地毯式搜索。您一定以為我們僅在空中偵察,實際上,我們幾乎連附近海底的每一個角落都仔細探測過。恰恰在昨天,我們的人才登陸這個島。根據屋內的資料,尤其是照片,斷定您就是這所房屋的主人。您的身世概況,我們也已基本瞭解。這樣,所有疑團一下子迎刄而解。我們相信,您總有一天會返回島上。因此,以逸待勞。目前的狀況我們幾個月前完全預算不到,可是,一切就是那麼巧。”

“也就是說,你們這兩天沒跟蹤我。”

“您神通廣大,讓我們的特工束手無策,還哪裏談得上跟蹤?不過,實際上也沒這個必要,尤其是當您踏入亞米亞以後。”

“你們還有人員呆在這個島上嗎?”

“不瞞您說,全撤走了。我們有足夠的儀器瞭解島上發生的一切。”

“嗯……大概沒撒謊,你們有強大的衛星監察系統。”

“我們的衛星可以看得見島上爬動的蟲蟻。”

“如果我不合作,又要給我一個粉身碎骨嗎?”

“這……是我們最不想看到的。請您仔細考慮考慮。”

“哈!這大概也是你們不派駐人手在島上的原因之一吧。”

“……”

“好!那我問你,怎樣合作?”

“您只要留在島上,把足夠的資料公開,我們就可以進行一系列的合作。您需要任何物資和人才,我們都可以儘量滿足。單是現在站在我旁邊的,就有八位超一流水平的各種學科的專家,肯定不會讓您失望。”

“我可對你們沒甚麼希望。”

“我們希望在您的理論基礎上研發出更偉大的成果。”

“你們想把我……軟禁在這裏。”

“千萬別那麼說。您是聰明人,我們實在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看來我沒有選擇的權利了。”

“也許,您和您的養父是近一百年來最出色的科學家——哦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跟我們合作,您將會成為萬世景仰的偉人。您需要自由的話,合作完以後唾手可得。”

“嗯……很動聽!”天育沉思片刻,說:“我需要一個人安安靜靜考慮一下。”

“您的意思是……”

“我討厭給人家像看囚犯一樣監視着,想打碎書房內所有攝錄器,你跟我對話的這個竊聽器倒可以保留。還有,我現在很餓,要煮點東西吃,一個半小時以後再跟你們對話,怎麼樣?”

“這個……”

“這可能是我們合作的第一步!”天育改用嚴厲的語調,“你們如果連我這最基本的私隱都要剝奪的話,休想從我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況且,你們可以利用樓下幾個攝錄器,大概瞭解我在室內的活動。天上的衛星,可以確保我無法逃離這個島。怕甚麼?”

對方沉默,也許是在聽取指示。約半分鐘後,那個王先生說:“那好。書房南面那扇窗的窗框上有一個,東南角的天花板上有一個,床頭邊上也有一個。天先生,我重申,衛星監察已經鎖定了整個島,您的舉動逃不出我們的眼皮。我們不願意看到這片美麗的海島化為焦土。再見!”

天育站起來,先後走到窗邊和床頭邊,用手指頭像捏壓甲蟲一樣捏碎了兩個小機器。抬頭確認目標,一蹦,把天花板上的攝錄器一手拍碎。他不相信對方如此坦誠,再來回搜索了整整兩分鐘,發現房門門框右上角一個不起眼的縫隙也安裝了一部小儀器。他哈哈笑了兩聲,也一手拍碎。他坐回滑椅上,雙腿一撐,移到書桌邊,定了定神,雙手支着下巴,望着遙遠的東海,沉靜地思考了一會兒。

小白半跪在地上,抬頭望着他。

他無意識地伸手提起了桌子上的無線電話,但遲疑了幾秒,又放回原位。“沒用呀!這個電話該早給做了手腳,這樣只會暴露她藏身的地點。發電郵嘛,也可能被他們監察到。就算他們沒在電腦裏做手腳,這裏的衛星網絡早已不安全了。」想到這裏,他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小白搖着尾巴呻吟了一聲。

“來,該吃點東西了。”他一邊說着,離座抱起牠,散掉藍光,一步一步走到樓下廚房。

“簡單點,就吃馬鈴薯和蟹吧。”他對小白說,打開大冰箱,取出了八個馬鈴薯。

小白跳到飯桌上,伏下來伸出小舌頭安靜地望着他。他不慌不忙從廚櫃抽屜裏掏出削皮小刀,替馬鈴薯去皮兒,再把這堆胖嘟嘟赤條條的家伙一個一個切成半厘米厚的片兒。生起火,倒點油進鍋,放幾片薑,把馬鈴薯片兒一股腦兒倒進去,伴上蠔油,嘩啦啦揮舞鏟子炒起來。兩分鐘後,撒點鹽,倒進水,與馬鈴薯片兒齊高,合上鍋蓋。再走到冰箱前,拉出最低的一格,裏面尚餘十來隻椰子蟹“咯咯咯”地騷動着,調皮地伸張着爪子。他利索地一隻一隻掐到瓷盤裏,擰開水龍頭,泡着牠們,又從廚櫃裏拿出三隻大碟子和一隻小碟子,擱到桌子上。

大約六分鐘後,馬鈴薯熟了軟了,散發出濃郁的香氣。他不由得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提起鍋蓋,把軟綿綿噴香的馬鈴薯片兒鏟撈到其中一隻碟子裏。雙手提起鍋,擱到另一個瓷盤裏沖刷乾淨,再放進小半鍋水,合上蓋燒起來。過了片刻,他在廚櫃裏取出筷子和蟹鉗碎子,倒滿一大杯芒果汁,喝了一口,給小白喝兩口。水開了,他提起鍋蓋,把椰子蟹一隻一隻掉進開水裏,合上蓋,然後從廚櫃裏挑出辣椒醬油,往小碟子裏倒了個半滿。四分鐘後,蟹香已充塞整個廚房。小白“汪汪”叫了兩聲。他提起蓋兒,用筷子把沉甸甸的熟蟹兒一隻一隻夾到兩隻大碟子裏。

叮!叮!叮!叮!他用筷子輕快地敲打着碟子邊兒,“我們來吧,小白!”

“汪!汪!”


二十來分鐘後,他扛起背囊,抱着懶洋洋想打瞌睡的小白步上二樓。走進書房,放小白到桌子上,在書櫃內抽出《諸葛神數》,翻了幾頁,遲疑片刻,搖了搖頭,呼出了一口氣,把它放進背囊內。再拉開一格抽屜,打開木匣子,取出夜明珠,握在左手裏。他頓了一頓,返身抱回小白,緩緩走到朝南的陽台上。

“總有辦法的!慢慢想!看看要賭一次,還是先假裝妥協,再尋找脫身的機會。”他感應了一下全身機能,讓身心處於鬆弛自然的狀態,注視着庭前挺拔的刺桐樹。

時間悄悄溜走,十五分鐘一晃而過,他心中已反覆審斷了十數種方案,但仍未作出抉擇。也許是刺桐樹和已開始發熱的夜明珠賦予了他平和的心境,又也許是他強大的理智所發揮的功效,在這生與死的交界線上,他的臉沒顯露出半分焦躁神色。

他暫時中斷緊繃的思路,回到現實,發覺空氣異常濕悶,舌頭幾乎能在唇邊舔出水分子。抬頭一看,只見南方一片灰暗,正飛快聚攏起墨黑墨黑的雨雲。嗯,看來風暴即將來臨了。就在這電光石火間,他靈機一觸,心頭升起一絲希望,迅速作出了決定。再回看刺桐樹,思緒迅即蕩向一個渺遠的地方。

“爸!您在這裏陪我七年多了,也該好好歇一歇了。也許我還未根本甩脫命限的制鎖,情慾是我命定的剋星。他們的軍力無比強大,幾乎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就算不動用原子彈或者中子彈,他們也可以通過數百公里高空上飄浮着的‘和平號’,發射熱能高達一千攝氏度的激光束,把這塊美麗的天堂化為焦土。幾個月以來,我仍在不斷修煉,光的保護力已增強了三四倍,可以抵擋任何無輻射的炸藥。但要全身而退,實在沒有丁點兒把握。

這一刻,我完全可以妥協,讓自己和在乎的人完好地不用躲躲閃閃地活下去,甚至還可能獲取空前的榮耀——退一步,海闊天空——但從此也許會喪失自由,我最熱愛的自由,況且,霸權和政治從來都是不值得信賴的。要是我把成果交出來,整個世界的進程將會大變,帶來多少‘善’與‘惡’,無法預測。所以,我不甘心!不願意!其實,過了幾年自在的生活,經歷數十載奇異旅程,我也不枉了,大不了返回到宇宙間時刻流衍着的虛無中去。縱使我能再生存數百年、上千年,在大有面前,我也是虛無的啊!似實存,似實有,但比起無限時空,我這個‘我’又是何等虛假不實!嗯,說不定,很快,我將陷落於這可怕的死亡夾縫,像您一樣永遠消失於現實世界。這……到底算是甚麼樣的一個結局?是我本不應生存於世上,上天不容許我這個快樂的逆子逆轉造物的平衡嗎?還是上天要嘲笑我,擁抱自我自由自在的執念本質上是一種虛妄?

我知道,那位活潑可愛的小妹妹已經瞞着我懷下了我的骨肉,我們石家一脈仍會延存下去。她看似魯莽任性,骨子裏聰明透頂。她對我甘心重返世間人倫之網存疑,想借助後代來套住我,想利用突然的失蹤和公開的勇敢的情意的表達來逗引我對她的牽念。她的小詭計我又怎麼會看不透呢?但是我到底給動搖了,被她的誠意打動,被仍未完全滌淨的凡心迷惑了。我實際上是心甘情願讓她懷下骨肉的。是我早就隱隱預想到我的死亡所以這樣做嗎?也許是,也許不是。失去我這個依托,相信她也不會垮下來;在悲憤中誕下生命,在悠久的哺育和淒美的思念中度過孤寂的歲月。無論誕下的是男是女,都將會是個了不起的孩子。我從她的面相知道,她會是一位堅毅的母親,面對苦澀,也能夠活得爛漫歡樂。她將以她的孩子為傲,正如您離去時以我為傲一樣。不要因為一時的魯莽怪責自己啊,小妹妹!從來締造歷史的,不是個人的意志,而是機緣。

爸,不能親口和她說聲再見,我也沒有太大遺憾了。對過去的戀人,我能做的都做了。在您若即若離的提攜下成長,憑藉您的成果邁向常人無法進入的境域,算起來,我至今仍沒有根本脫離您的庇蔭。現在,我甘心接近死亡、迎接死亡,落得一個解脫,也終於能超脫了您的影響。您不要誤會,對您的誘導和鼓勵,我一直懷抱深切的敬意。我剛才想用《諸葛神數》卜一卦,但是,我尊重我自己、尊重我的命運,放棄了。說不定,這次我死不了。那,就讓我在瀕死中重生吧,再徹底離棄最窩心最叫人迷失的情慾,還自己一個新世界,還一個沒有我的新世界給世人。誰敢說,未來不是更有趣更動人?

您曾經叫我好好鑽研《諸葛神數》,可惜,我沒有太多時間。如果有,也許能更透徹地瞭解何謂宿命、甚麼是“天機”背後的“天機”。也可能,正因為我沒在它上面花功夫,我沒法預早卜算到今日的處境。啊!這也是宿命嗎?哈!太有意思了,這個居於時空流外的隱秘指揮家!我該詛咒你,還是應該對你肅然起敬?小妹妹,請原諒我,諒解我這個自私的決定。在未徹底參透那玄妙的命運前,即使我可以生存下去,我也不打算回到你的身邊。若我註定了孤獨一生,一切的癡纏都是虛妄,對你也未必不是一種適切的安排。

永別了!爸!永別了!美麗的亞米亞!永別了!我的小妹妹,還有,未成形的孩子!……啊!我又回到無牽無掛的精神狀態了,前方迎接我的會是個莊嚴而秀美的涅槃嗎?也許,那裏是一片壯麗的光和無底的黑暗,說不定,在那虛無縹緲處,種滿清香的白蘭樹和雞蛋花樹,有幽靜的山莊和無音之曲……”


轟隆!震耳雷聲中,花生米大的雨粒噗噗落下,全島林木迅即被籠罩在薄薄的白煙裏。風,動了,掀起了樹的波浪,強勁的音波駕臨大地,主宰着所有生物的聽覺。啊!好一片廖廓蒼茫的世界!

天育閉上眼睛,一大口一大口貪婪地嗅聞着半涼半熱的潤濕的空氣。

“天先生!天先生!……”書桌下的喇叭自動調高了聲量,連珠炮般傳來王先生焦急的呼叫。

“嗯,很好!終於等到這一刻了!這是上天恩賜的機遇嗎?衛星能力再強,也不可能穿透厚雲密雨的阻隔,他們擔心不能完全監控我的行動,不耐煩了。哈,你們周密的部署沒有預測到這一刻嗎?如果讓我回到大海,你們還能把我怎麼樣?”他把夜明珠放進小白嘴裏銜着——以防牠在關鍵時刻吠叫——左掌抵住牠腦門,筋肉一緊,藍光緩緩滲入牠的腦袋。幾秒後,晶瑩的藍光從小白的毛髮中漏了出來。他卸下背囊,套到小白背上,這樣,方便他自己隨時轉換軀體。牠乖乖地眨巴着藍眼睛,順從地觀望着牠的主人。他轉過頭去,吼道:“急甚麼?時間還沒到呢!我快想通了!再等一會兒!”然後勁貫全身,逼出藍幽幽的光,在灰暗的雨景中顯得詭異莫名。

他一個縱躍,降落庭前草地上,穩住身形,抱緊小白,瞥了一眼颯颯搖動着的高大疏朗的刺桐,隨即以勁風的速度,撕破密匝雨障,直奔東面淺灘。


雨下得很大很大。一個多星期前逾十天的豪雨過後,尚餘零星花蕊點綴於鳳凰樹和大葉紫薇枝頭上,如今,被迫過早地脫離母體,全數散落到泥地上,斑斑駁駁,電光照映下,份外淒艷,像天女遺下的一串串破碎的紅寶石項鍊。

過了一會兒,來自東北方的一枚核彈穿越急風暴雨呼嘯着降落環礁。白色強光淹沒一切,海島劇烈震動,十倍於雷鳴的聲波撕裂空氣飄揚至數百公里外,洶湧熾熱的塵埃逐漸結聚為半紅半灰的蕈狀雲霧,冉冉上升,冉冉上升,如不屈的巨人直衝向灰黑的厚雲中……


當天上午十點零八分,華盛頓發表聲明:“二十分鐘前,我國一艘核潛艇‘藍鯨號’攜帶的一顆原子彈失控射出,擊中夏威夷東南方一千三百四十五海里外的亞米亞環礁。資料顯示,該環礁七年多以來無人居住。軍方懷疑這次事故是受到恐怖份子的電子襲擊所造成的,但海、陸、空三軍已馬上作出必要部署,嚴加防範,相信不會再出現類似事件。威爾斯總統認為沒必要下令華爾街停市。”

十五分鐘後,中國孔雀台新聞簡報:“三十五分鐘前,美國夏威夷時間五月十三日早上九點四十八分,美國核潛艇‘藍鯨號’發射一枚原子彈,降落位於夏威夷東南方、接近赤道的亞米亞環礁。事發時,環礁正下着滂沱大雨。據調查,該島主人中國裔男子‘天育’在當日早上八點十分左右抵達該地,至今未收到任何關於他的訊息。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美國國防部官員說,美國所有核彈的發射由多個部門協調監控,總統是最後指揮官,而且,‘藍鯨號’被喻為當今全世界最精良的核聚變反應驅動潛艇,可以隔濾所有來自外界的電磁波侵擾,失控的機會接近零。”



——完——



亞米亞(10)

10


你遠離人群,
叩響了神的門扉。




柳如龍的一腳踢開了厚重的黑雲,為你迎來耀目曙光。

返回亞米亞後,你重新鑽研石老的全盤理論,在意識導引細胞更新和增生的機制方面再狠下苦功,破解了幾個你一直存有疑問而石老忽略了的環節。原來,參加散打賽前,經過近一年的苦練和長時間的嘗試,你的潛意識與全身大部分自主及不自主機能已逐漸建立潛在的聯繫,積存着無數應對方略和導引門道,危機來臨的一刻,強烈的焦慮感激發出急勁無比的神經流,以神妙的速度衝破臨界點,打通了個別協調機制間的阻障,催化增生出強韌的肌肉組織幫你迎對險境。恰似武俠小說中所說的打通了任、督二脈,理論上,你的顯意識將可直接物化為神經流,隨時在億萬條神經線中如電閃般穿梭,刺激身體各部的腺體和器官作出反應,甚至分泌精微的物質與極幽深隱秘的基因交流互動!

你下一步需要做的是,確定每一組機制間或隱或顯的準確聯繫,把潛意識隱藏的“本領”逐步移轉至意識層面,再有秩序地研究每種途徑和方略的安全性及其衍生的問題。一旦逐一攻克,石老的理論就可以得到進一步深化,其驚世夢想也可以徹底實現!你這個幸運兒將可以完全甩脫祖先有缺陷的基因的鎖制,轉變為幾乎可以完全掌握自己身體的超常人類!


時間過得極快,一年的光陰又靜靜地飄過去了,你的研究已取得不少突破,甚至揭曉了人類基因的更多秘密。然而不知為何,你在八月的頭幾天裏感到心緒不寧,搞不清為了甚麼。正在疑惑之際,有客人到訪了。

你坐在電腦面前半迷糊地思考着一個問題,“咯、咯、咯”,房門響了三聲。你的意識返回現實,無驚無懼,轉頭一看,門緩緩向內敞開,如夢一樣,門口站着右手拉着黑色行李皮箱、穿着紫紅色掛帶連衣裙、白色高跟鞋的小燕。她的長髮在穿屋過戶的晨風中輕柔地拂動着,目光清亮平和,如一曲緩流的小溪。

“感到驚訝嗎,天大哥?”她放下行李箱,微笑着緩步走向你。

“你總會幹出讓我吃驚的事,所以,沒有。”你弔詭地回應着,站了起來。

她“噗”地撲倒在你懷裏,雙手緊緊地抱着你的腰。

你對這位教育程度極低的妙齡女子一點厭惡感都沒有,有的只是暗暗的感激和一點點牽掛和愧疚,一股難名的親切感,以及,一道隱隱的欣賞之情。是的,她曾陪你和你家人走過特別的時刻,哪怕是那麼短暫。憑天生的靈性和穎悟,這位本該十分平凡的女子已懂得瀟灑地掌控自己的前路。


枕在你的胸膛上,她忍不住淌下淚珠。你輕輕撫掃着她嫰滑的肩膀,感覺像拂弄着春日晨光照映着的清涼的湖水。

“天大哥,我知道我跟你不是同路人。但是,我還是不請自來了。過幾天我就要到美國讀書去,心裏隱隱的總像有一種牽掛。朗園和你改變了我的一生,將來我可以徹底踏上屬於自己的路了。以後,天大哥你也不必再為我操心了。”

這段話,她也許已經在心中蘊釀和默念了許多遍,像一段散文,一字一句,微風細雨般澆撒進你的心田。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一出生就給丟棄到孤兒院門口。不過也好,像你過去走的那樣,我可以走得很輕鬆。”

你沒有說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是石老在保姆培訓中心把我挑出來的。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一切都會改變的。他很特別,看東西看得透亮,但又不像那個錢鍾書,沒那麼尖刻,看似永遠跟人家保持距離,實際上古道熱腸。幾生修來的福氣,我僅僅為你們做了一些份內事,你們就把我從黑暗和絕望中拉起來。朗園是我第一次感覺像個‘家’的地方。你知道嗎?我早就把你當作親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份愛,可是在走向全新的生活之前,我第一個想起的是你。你應該猜得到,我沒有男朋友;我本身沒甚麼值得高傲的,但是不會隨便尋找伴侶。石開小學已經上軌道了,再也不需要我了。我這幾年一直在進修,考了國際公開試,上個月跟哈佛的經濟系聯繫上,他們接受了我。我本來很高興,可是忽然又感到很空虛,現在找到你,很奇怪,就安心了。也許我還不夠自信,需要尋找力量和依托。肉體接觸過一次,這一輩子就忘不了了。人輕飄飄的不太好,以後我踏實多了。”她望着窗外明淨的彎月幽幽地說。

“對我來說,你像一個夢。實際上我可以為你做更多事,只是……”

“不要這麼想,天大哥。我沒有絲毫權利再在你身上索取更多了。對我來說,你不也是一個夢嗎?我現在枕在夢一樣的男人身上,我還需要更多嗎?能在你長久的孤獨的生命裏佔用那一點點時光,給你輕微的安撫,我還有甚麼遺憾呢?”她轉過臉來,隔着淡青的月色望向你的眼瞳。

你的眼眶禁不住濕潤了,數年以來,心窩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麼燙貼過。


接着的四天裏,小燕裏裏外外幫你收拾清理了一遍,教了你幾道川菜的做法。然後,她走了,像春風一樣,留下一艘快艇——她說萬一島上的通訊系統不靈光,可作與外間聯絡之用——和一隻白色的小狗——她說牠頗通人性,讓你一個人待着不會太悶太孤清。她說她必須得走,不然的話,會影響你。

是的,若她不走的話,你可能會走另一條路。

如今,你心中僅餘的一絲牽掛終於拂走了。


20309月,未滿二十八歲的你終於把意識與全身各組器官貫通了,基因也在長久的滲引中給微妙地改造過來。祖先遺留下來的致命癥結給革掉、濾掉了,二十四對基因變得更純淨、更健康。造物主在每個個體內都陰謀播下了潛在的病因,現在,他恐怕要妒忌你了,強勁的操控自如的新陳代謝系統使你進入“超嬰兒”狀態,哪怕拿刀子在你皮膚上一畫,血如泉湧,十秒之後,就能徹底回復原來狀況!你面對鏡子,細瞅着剛用20秒時間自如地連根脫去頭髮的自己,不覺笑了,放肆地笑了。


這,僅僅是一個起點。


一天,望着淺灘外零星巡游着的鯊魚,你忽然聯想到一幅瑰麗動人的圖景,禁不住像小孩一樣蹦跳起來。人啊人!為甚麼老要被“人”這種皮囊困鎖擺佈?

你馬上到網絡上搜集你最喜愛的海洋哺乳動物——虎鯨的資料,仔細研究其基因徵狀、生理結構和習性。你還另闢蹊徑,思索如何強化和改易心臟、胃和相連器官的運作機制,以便應付將來強勁的能量轉化需要。你的主意和舉措匪夷所思,等於把石老的整套理論和你的一些補充巧妙地運用到鯨魚之上。石老當年做夢也沒想到。

一年後的一個下午,你做了一次隨時步入死亡的實驗。

你已連續三天每天飽吃五頭老虎的食量,每次充分消化後,把龐大的能量以高濃度的脂肪的方式積存到內臟表層和皮下,同時不妨礙身體機能的運作。現在,一切已預備妥當,你潛進寬廣的內湖,開始了歷史性的嘗試。

途中,你曾懷疑自己是否給推進了地獄,因為換皮拆骨、撒肺裂肝帶來的無比痛楚刺激大腦中樞產生恐怖的幻象。很幸運,你在昏厥的邊緣找回自我。注視着逐步變形扭曲的軀體,你確信自己沒有做錯,也認定沒有後退的必要,於是緊咬着牙,高度集中精神,冷靜調動意識,促使各項轉化機制按部就班運作下去。一個小時過去了,你還覺得自己是人。再過半個小時,你覺得自己很不像一個人了。又過了半個小時,像過了整整一天的半個小時,你確信,你成功了,成功把自己轉化為一條迷你虎鯨,一點一點墜入全新的感覺世界!

“你”睜開受黏稠油脂保護着的眼睛,看見清澈蔚藍的水和明亮祥和的光,聽到來自遙遠海域的“同類”的呼聲,察覺到方圓數百米內哪怕是極輕微的水流的顫動,感應到湖內湖外無數海洋家族自由的巡行。

“你”陌生地搖擺着胸鰭和尾鰭,一步一步適應着圓渾肥厚的軀體。自三年多前從北京返回島上後,你失去了可堪較量的對手,喜歡在雪白綿長的沙岸上狂奔,穿割太平洋上清勁的海風,讓四肢百骸充分感應熱血急竄的雄性快感。這次在水中,在滑膩的介體內,“你”領略到完全不一樣的另類生物的歡愉和舒適。湖水承托着“你”,包裹着“你”,像母親一樣撫慰着“你”;不必思索,無須尋覓,隨意漂游,四面八方,全是去路;每一次變速、穿梭,每一次彈躍、翻滾,都是力的表現,是陰柔的駕馭,是陽剛的振發……


就這樣,你逆轉造化,衝破了物種的關限,在203110月一個美麗的黃昏。


‘你’處於鯨的狀態“玩”了三個小時,然後又以兩個小時的時間變回人身——途中也遇到了一些問題,尚幸都能迎刄而解——隨後虛脫在沙灘上,一直躺到黎明。“變身”所歷的一切痛苦顯得不值一哂,你已經徹底進化為新的“物種”,超越正常的科學發展和進化步迹五百年、一千年,甚至,十萬年,有甚麼比這美妙的體驗更值得鼓舞、更值得慶賀的呢?你來到刺桐樹下,閉眼靜立了半個小時。

自上世紀末草製出人類基因圖譜後,全球生化技術邁進幾何躍進紀元。精奇的藥物和療法像雨後春筍般湧現,把大部分不治之症一一消滅,發達地區的人均壽命即將叩響九十歲閘門,垂死的孤寡人士可以合法抽取細胞複製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後代”,以延續生存的夢想——雖然這個“後代”自有他(她)的意識和追求。可是,以上一切觀念的挺進和技術的革新,跟你這個突破仍然有雲泥之別!數千萬年前,一種與人類同祖的四足動物背離陸地,重返海洋,演化為海中的皇族——鯨。而你,竟可隨時自如往返從來不設“回頭路”的進化走廊,把物競天擇的自然定律玩弄於掌!才二十九歲!你還從這次寶貴的嘗試中意外地取得了驚人收穫:你把導致人體衰老的基因密碼徹底消弭掉了。其實這是最自然不過的結果,既然連“人”都可以轉化為“鯨”,有甚麼基因是不能自我改易的呢?

隨後一年,你取得意義深遠的進展:催化出更強勁的心臟和胃,輕易把大量能量和營養濃縮為高密度微粒積存於小腸內壁,到需要時再急速酌量加以釋放和利用;成功遏制轉化過程中遭受的痛楚,分泌適量黏液杜絕細菌感染,把轉化所需時間縮減至30秒以內。

從此,由人變“鯨”,再由“鯨”變人,成為小事一樁。

“你”變得越來越健壯,體形比“你”大八倍的虎鯊,頭部給“你”的尾鰭一甩,也得直挺挺暈死過去。一般海豚最多能騰躍至水面以上六米,“你”可以輕鬆彈躍至十三米的高度。在廣闊深湛的海洋中,“你”已經可以無驚無懼,暢游無阻。

在幾十公里外的深海區,“你”結識了為數五十多條、活動範圍逾十萬平方公里的虎鯨家族。不得不保留着“人”的意識,“你”的腦部結構跟牠們的仍有不少差異,無法辨識牠們所有發音和身體語言。幸好,你還早作防備,聰明地處理了荷爾蒙問題,沒把性傾向“鯨化”。牠們天性快樂,警戒心不強,“你”僅僅跟隨牠們玩耍了幾趟,就贏得友善的觸碰。有三條博愛的虎鯨阿姨把“你”當作不能充分溝通的另類“兒子”,喜歡包圍“你”、守護“你”。“你”也樂於投桃報李,經常用頭頂着牠們的腹部,以無可阻抗的力量,把牠們一一推離水面,激起壯麗的浪花。

經常墜入截然不同的生命體驗,你的感覺世界越顯豐富。遠離了情慾、功名、老與病,你的精神每天都處於清爽愉悅中,“苦惱”彷彿已成為遙遠的“虛詞”。每天,靜觀,思索,運動,與自然深深契合,安靜地入睡,夢少,醒來,展現眼前的,又是一個讓你能活出“味兒”的時空。

路途,更顯孤獨了。

憑藉純淨的心和無可阻抗的意志,你繼續前行,向一個同樣難以征服的物理學境域。


環礁上安設了太陽能驅動的衛星接收器,可以接收環球電視資訊,接通互聯網。有必要的話,你會闖入優秀科研機構的資料庫,瀏覽或者下載各國最新的科學研究報告。不過,要你花費最多時間鑽研的,是一百多年來數位物理學大師的理論。後來,你摒棄頭緒紛繁的“外尋”,潛入不管天日的深沉冥思。無止境的思索意味着多重觀念和意識的角力,你好幾次陷入迷亂而瀕臨瘋狂,然而,像第一次轉化為“鯨”一樣,強橫的意志力到最後關頭都能截斷紛亂的意識流,為你化險為夷。你安慰自己,武俠小說的主人公不也是要在武功大成前歷經差點就走火入魔的階段嗎?果然,每次迷亂過後,虛弱不堪的你靈台極度虛空寧靜,新奇的想法也像雨後的蘑菇一樣輕盈地、蓬勃地綻放出來。

儘管進展很緩慢——至少比你預算的慢,在每次差強人意的試驗後,你很快就鼓動起更高的熱情。對你來說,走到這一步,已經沒甚麼值得遺憾的了,那麼,還有甚麼能摧折你的意志呢?終於,在203326日凌晨,你成功演繹了苦修一年多、總結了二十多次失敗經驗後的突破:逼發藍色光膜保護軀體,以血肉之軀催生和釋放小型氫彈級的熱能。武俠小說和技擊漫畫中能發放毀滅性氣波的人物,如今已跳出文字在現實中誕生了!在這個變得越來越紛亂嘈雜而顯得格外不安全的世界,你需要強大的自衛能力,你不想因為任何外力而妨礙到你悠久而自在的生命的延續。

事前,你做足了準備功夫。預計受到重大影響的海域很可能超過方圓五十海里,你選取了遠離亞米亞的深海區作為試驗場所,同時,“邀請”三十條成年虎鯨幫忙“清場”。

深夜,虎鯨們飽餐一頓後,活力充沛,衛星的監察能力也比較弱。你轉化為虎鯨帶領牠們泅遊至目的地時,大約是凌晨一點。為免驚動或遠或近可能隱伏着的艦艇,“你”請牠們在驅趕正在附近遊戲覓食的生物的同時,不要發出叫聲。虎鯨們兩年以來跟“你”不斷追逐比拚,身手和體力已經脫胎換骨,恫嚇其他海洋生物本來就是牠們的拿手好戲,不消二十分鐘就完成了任務,並以最快速度向“你”靠攏。

“你”回復人身,借助微弱星光,雙手分別按在兩條虎鯨的腦門上。一個意識,雙手肌肉一緊,手掌與虎鯨腦門之間逸出絲絲藍光。很快,淡淡藍光從兩條虎鯨體內釋放出來,蔓延為若隱若現的薄膜把牠們包裹妥貼。你鬆開手,輕輕拍了牠倆一下,舉右手朝南方一指,兩條虎鯨馬上疾拍尾鰭,像離弦之箭向南方遊去。餘下的虎鯨乖乖地一條挨着一條,緩緩晃動着身體,張着嘴巴,靜待安排。你重複剛才的動作十四次,直至最後兩條虎鯨離你遠去。

你閉上眼,集中意識,把部分血液急速催運到堅實如鐵的右臂上。青筋猛然賁起錯結如網,把前臂緊緊包裹,你沉喝一聲,恰似小鳥產卵,掌心慢慢地擠出龍眼核一般大小、水晶一般通透、饅頭一般鬆軟的球兒。球兒忽閃忽閃,由暗轉亮。你手掌一翻,隨即轉變為包裹着藍色光膜的虎鯨,尾巴一甩,全力朝南方遊去。

光球徐徐下沉,觸碰到的海水“咕嚕咕嚕”被灼燙為氣泡。5分鐘後,球兒終於逼射出比正午太陽還要明亮數百倍的白光,把方圓八海里、兩千多米深的海域照射通透。一瞬間,上百萬攝氏度的熱能在大約一千米深的水域強橫釋放。百噸計的海水不斷蒸發,急遽騰升瀰漫上空冷卻成雲。爆炸中心的熱氣瘋狂膨脹,以無與倫比的壓力推擠海水向四周急速擴展,震幅伸延至方圓一百多海里外水域。正在十多海里外全速撤離的“你”和其他虎鯨身不由己,連滾帶翻一直被狼狽推湧至離爆破中心30海里外的水域——這一切,都在你估算之內。藍色光膜是極佳的絕緣層,沸騰的海水和強勁的輻射熱無法把閉上眼睛的“你”和虎鯨們灼傷。到薄膜的效力完全消失時,“你們”已經遠離事發中心八十海里。





亞米亞(十)



時間,
能凝頓下來嗎?



老公,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布非非穿着乾爽的粉紅色背心和白短褲,戴着墨鏡,坐在香港島淺水灣海岸邊上的一個餐廳內問。天育長出了一頭短髮,下巴毛茸茸留着一大把鬍子,穿着她剛給他買的花裏花哨的度假式沙灘便服,低着頭不停地啃吃薯條。餐廳內稀疏地坐着幾桌人,各不相干聊着自己的事。沙灘上躺着幾個戴墨鏡的外國人,在暴烈的陽光下享受着燒臉熱風,對十幾分鐘前一鯨一人泅游數百公里悄然到臨渾然不覺。

一切都改變了,將來你的人生跟以前的會完全不一樣。你最好儘快把你和你爸的銀行帳戶遷到瑞士銀行——中環有一家——轉為隱密戶口,或者要求銀行為你改帳戶名,到時候,就算最強大的權力也為難不了你。手續很方便,需要二十多萬費用。我可以幫這個忙,不過估計你爸不接受。

她皺着眉頭點了點頭。

沒關係,我待會兒把錢轉到你帳上,你跟你爸說是你的就行了。

“我哪有那麼多錢?他怎麼會信呢?”

“信不信不重要,你要給他一個台階。”

這個……那小女子就不虛偽了,在此先感謝恩公的幫助!她樂滋滋地陰陽怪氣地說道,你自己的呢?

為了逃稅,早遷了,還改了名換了姓,應該沒人查得出來。

還以為你忠厚老實,原來這麼狡猾!她朝他搖晃着手指笑嘻嘻地說。

哎喲!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安全的。別以為最近幾年風平浪靜,實際上投資過度,生產力過剩,我估計將會很快引發兩年以上的全球通縮期,製造大量貧困戶,說不定到時候各種罷工呀示威呀會把局勢弄得更糟糕。那些偏激的宗教組織,更可能藉機搗亂。這是個沉悶的大時代,需要一點點懂得自保的獨立的智慧。他話鋒一轉,回到剛才的問題,你爸現在應該已經報了警,也許中國公安會把他保護起來,大概家當也都收拾妥當了,你以後再也不用回家了。

啊?那我的玩具寶寶和證件呢?

就小孩子!放心吧!你爸連這點都沒幫你弄明白嗎?

也是。我該打個電話給他了。

不用急,我們再想清楚一點。……對了!咱們的電話也得改,待會兒換號碼去,選用那種一次買斷幾年服務的可以匿名的套餐。還有,你跟他聯繫不要用自己的手機,儘量用公共電話。每次通話儘量短,打完以後馬上離開原地。另外,也叫他像我們那樣匿名購買另一種手機服務套餐,如果沒必要,不要打給我們倆。當然,將來最好的聯繫方式是電郵。還有,叫他別用家裏的電腦,用咖啡店的。

“搞得像做賊似的,要這麼小心嗎?布非非渾身冒起雞皮疙瘩。

對方的實力可能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說不定我們一切的努力都會徒勞。

那,亞米亞安全嗎?她突然驚疑起來。

問題應該不大吧,我買下它的時候,是用一個非洲小島國給的身份登記名字的,叫摩里求斯。”

“摩里求斯?好怪的名字!”

“哈!當年我要徹底隱世,所以買新國籍,改新名字。不然,就不是隱世了。到目前為止,應該只有你爸、你,還有小燕,知道亞米亞是我的。前幾天電召直升機到亞米亞接我的時候,用的就是‘摩里求斯’這個名字,還喬裝轉變了樣貌。接我去救你的直升機隸屬另一家公司。

如此心計,佩服佩服!

嗨!比起建構科學理論,這算不了甚麼。

那以後我們永遠待在那個地方嗎?

如果亞米亞安全,說不定是。至少,你要有一輩子當無業遊民的心理準備。他笑着說,而且,不可以再在官方的出入境關口過關了。

真可憐!你猜那幫傢伙是些甚麼人?

搞不清。反正跟美國官方關係密切,勢力龐大,隨時可以把咱們置諸死地。說不定,我們現在就給他們天上的衛星監視着。

媽的!簡直就是恐怖分子!她一臉不平,彷彿馬上就要披掛上陣殺敵。

就是,可別把我逼太緊了。我最討厭算計鬥爭,但要是再搞甚麼小動作,我要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你打算怎麼樣?

先靜觀其變。本來想跟聯合國聯繫,請求庇護。可是想深一層,既然那幫人和美國軍方是同一伙的,我們別妄想得到任何機構的妥善保護。在公海裏那麼短時間可以發射小導彈擊中我們的直升機,具備這種能力的,不可能是別的國家了。找我們國家政府想想辦法也是一條比較可行的路,但是,難保又得做身不由己的買賣。不過,你爸讓他們來保護倒是最合適的。

哎!太複雜了!難怪人家說政治是男人的事。都是我不好!

事到如今,也不要怪自己了,啊!以後露面的時候小心點就行了。況且,你再努力努力,經我調教,說不定一年半載以後就能隨心所欲變成個醜婦了,不用偷偷摸摸扮這扮那的。他一邊摸着鬍子一邊笑着說。

布非非笑彎了腰,指着他說:你現在像個賊似的。

好了好了,別鬧了。待會兒打個電話給你爸吧,報個平安,問他現在在哪兒了。


欸!剛才那個櫃台服務員竟然沒認出我!

“呸!你以為你是大明星嗎?”

“哈哈!大明星有我們現在那麼紅嗎?”

嗯,雖然你沒出示身份證,用假名登記,人家說不定隱藏得好,背地裏向傳媒通風報信呢。

啊?會嗎?

甭管了,我只是開個玩笑。咱們在這個小公寓待一晚,明天一大早就走,該幹嘛幹嘛。剛才你登記的時候,我已經把錢轉到你帳上了。不用擔心,你的那個銀行查不出我的賬號。

那……咱們先洗個澡吧。對了,你能不能變回原來那個模樣,現在這個賊樣太噁心了。

哎喲!搞成這個賊樣可是你的建議呀!唉,一近女人深似海啊!


老公,我爸現在厲害了,公安部把他列為重點保護人物。哈哈!我剛才沒把咱們倆的關係告訴我爸。你覺得這樣合適嗎?

就算你不說,他會猜不着嗎?

也對。我這半個月傻不拉幾的,簡直像個蠢蛋。

不知道是驢蛋還是鳥蛋。

你媽個小癟三!

……

老公!你跟我快活還是跟張雪慧快活?

你看你看,你們女人就好問這些。

你現在心裏沒她了嗎?

你說呢?

男人心裏越多女人越過癮。

哈!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例外?

是男——人,就不會例——外。

嗯,我這一輩子倒算辜負了兩個女人。

到底是甚麼樣的感覺?

說不清,反正偶然會想起她們。人就奇怪,有些東西曾經拋擲了出去,一旦要收回來,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是。這不是買賣。

嗯,就像今天下午去救你的途中,薯仔跟我通過話。

你真坦白!

啊,對不起,我不該提她。

有甚麼?說唄。大小姐我有量度!

哦,了不起了不起!——她已經結婚生孩子了,看來過得不錯。但是,我總覺得,她有一種隱隱的……哀痛。

那你呢?

你猜。

你的心愛給別的男人操了,當然不舒服。

俗氣俗氣!

難道你很舒服?

話不是這麼說。人家的身體人家的事,人的某些慾望確實是可以通過理性的洗滌清除掉的。我已經得到那麼多了,還在乎那一點點狹隘的佔有慾嗎?我只是覺得內疚。一個好好的人,可能終此一生殘留着那麼的一點……欠缺。

呸!臭美!你以為你是誰!不過,話說回來,世事就是這樣,何時盡如人意?

話是那麼說,有多少人能消弭這些深層的遺憾和挫折?

讓時光撫平吧。說不定人家有靈心慧性,隨着歲月的遷移轉化作優美朦朧的回憶。

哈,還說得挺浪漫的。但願如此吧。只是,張雪慧做得到,薯仔比較渺茫。啊!對,我剛才手機號沒換以前還收到小燕發給我的訊息。

嘩!艷福無邊呀!

她只是叫我小心,沒別的。

啊對了,你的終極情人張雪慧又怎麼樣了?

好久沒聯繫了。前兩年,我聽她的同事說,她也結婚了,升了兩次職,過得很美滿。你看,我發生那麼大的事,她也沒像薯仔一樣打電話給我。

你他媽的真自大!

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她應該過得很好,不想節外生枝,她這個人挺理性的。又或者,她出門旅遊了,看不到新聞。又也許,她對我有信心。

哈!拐個彎兒又來臭美!

“只是推想而已,是怎麼樣就怎麼說嘛,真是!

對了,你剛才說甚麼來着……怎麼連人家的同事都搞上了?

小鳥蛋。

你媽!

我說了你不許不高興啊。我爸去世了以後,我跟她的一位美國同事聯繫上了,買了個重保險,受益人是她。

這樣也好,你會舒服一點。老公,你別誤會,我不會這麼小器。

嗯,你果然不一樣。

當然!你覺得我怎麼樣?

……

你笑甚麼?

沒甚麼?你是位又可愛又聰明本性又善良的女孩子。和你在一塊兒,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歡樂。

就是!……老公,我又想要了。

那來吧。


淺水灣畔的一個微型直升機坪上,直升機已啟動引擎,螺旋槳畫起圓形無情地擊打着剛颳起的大風。又再喬裝起來的天育和布非非站在直升機外三十來米。

老公,你怎麼忍心丟下我一個人啊?

就一兩天,別這樣,啊!我還是不太安心,亞米亞不見得像我想像的那麼安全。

幹嘛不讓我跟着去?

萬一有意外就不好辦了。我一個人回去查看一下,遇到甚麼危機都容易應付,脫身也方便。人家在暗,我們半暗半明。有你在身旁,顧慮太多。只要那邊證實了沒問題,你再飛過來接你,啊!乖!

那好吧。我換個地方,或者到一個要好朋友那兒住一宿。

可靠嗎?

可靠!

那就好!你一個人得小心,銀行的事你待會兒馬上去辦,啊!電話聯繫!

天育正要轉身,忽然記起甚麼,對她說:差點忘了告訴你,剛才我還向銀行發了封電郵,通知它把我手上的股票和部分現金轉撥到你將來的帳戶上。

幹嘛?

小心使得萬年船。

要這麼小心嗎?

總比不小心的好。萬一有甚麼事——股票你儘量長線持有,不明白的問你爸,啊!

嗯!她點了點頭,兩眼泛着淚光。

那……我走了。天育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離去。

老公!

怎麼了?他停下來,回過頭去。

小心!她走前兩步,拉着他的手。

天育親了親她的額頭,無論遇到任何事,要冷靜堅強,啊!

布非非點了點頭,放開手,目送他朝直升機走去。

他跑得很快,幾秒鐘後就像猴子一樣跳進機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注視着直升機逐漸遠去,化作一隻小風箏,突然感到無邊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