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3日 星期三

亞米亞(8)

8 




來得太晚了嗎?
你早該猜到了!





北京協和醫院內,你看到卧倒病床不能動彈的石老。

他左手插接着葡萄糖液輸送管,兩眼半閉着露出一條細縫,閃着微弱的光芒。臉色蒼白,微青,口半開半閉,依稀看到嘴角有一抹微笑。你知道,他在看着你。

你靠床坐下,握住他的右手,感到溫熱,但沒有力氣。

「能說話嗎?」你輕聲問他。他沒張口,無名指微微顫動。你感到胃裏有甚麼東西翻攪了一下。

「兩天前就不能說了。」旁邊的小燕紅着眼睛說。

「不用供氧嗎?」

「十天前,他暈倒進院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就把氧氣罩拔了,他說,那樣怪難看的,不自在……除非他不省人事,不然的話我都遵照他的吩咐不讓護士帶。」小燕哽咽着,也坐到床邊,望着石老的臉。

「到底是甚麼病?醫生說了嗎?」

「說不出來。連石老自己都說是一種怪病,是……治不了的。他不想待在醫院,是我堅持把他留下來的。」

「現在身體狀況怎麼樣?」

「還算清醒。醫生說,石老的身體機能正逐步衰竭,幾乎完全不能動。經常合上眼睛睡,可是沒再暈過去,有時會睜開眼睛,可能是……可能是想看你回來了沒有……」她突然想到了甚麼,抹了抹淚水,打開手提包取出一個信封,「這是他老人家八天前比較清醒的時候寫給你的。他說,你看完以後,一切都會明白。」

你一手接過,只見上面勁書「育兒親啟」四個大字。你的手微抖,慢慢拆開信封,掏出四頁信紙。紙上筆迹挺秀,潛藏着巨大的力量:


育兒:

沒想到這麼快。本來還想跟你一起研究一個課題,看來等不及了。你一定是關上手機了,可是沒關係,也好讓我理清思路,慢慢跟你說。

一直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又覺得不是時機,現在終於可以說了,你要冷靜。

你是我兒子,我的親生兒子。一直瞞着你,請你原諒,育兒。

你是在我和尚齊的面前出生的,比我們的預算早了十天。你那時看來是等得不耐煩了,非要在一個奇特的時辰睜開小眼睛看世界。那時候,你很可愛,拍打你都不哭,僅咳了幾下,吐出培養液,就咧開小嘴對我們笑。有哪個小孩一出生就懂得笑的?尚齊叫我幫你取個名字,我說:「就叫天育吧。」沒娘的孩子,父親又不好公開身份,就讓你自個兒好好成長吧。

現在,複製人類已經不新鮮了,可是那時候,沒人敢那麼做,一方面社會道德不允許,另一方面技術還沒成熟。我想出了幾個方案,比當時美英的科學家多走了幾步,但不想公開,也沒必要公開。尚齊很支持我,知道我想要一個孩子,就想方設法,憑着關係在山東的第一軍醫大學裏秘密籌備了所有設施。你出生後,我先回北京,他設了一個局,瞞住了全世界。

我命中無子,其實是逆天而行。本來不存任何寄望,竟然成功了。

你媽跟我一樣,也是在威海長大的,姓何名鈴,1948年7月24日出生,清純和善,從小學陪我讀到高中。我沒讀完大學就回到了山東,本來想跟你媽結婚。想不到,在我離開家鄉後兩年,也就是文革剛起一年,你媽因為是地主的女兒,飽受磨難,後來不甘受辱投河自盡。我回到山東後才知道她的死訊,聽她唯一的親人,她二哥說,連屍首都撈不到。後來她哥也去世了。你將來可以在何阿姨旁邊立個碑,好讓她們倆做個伴兒。她沒拍過照片,我沒辦法讓你知道她的模樣,很抱歉,育兒!

我受了打擊,決定一輩子不娶。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才逐漸體會到甚麼叫人生和命運。

我身邊一直留着你媽的一綹頭髮,是我離開山東到北京前她剪下來送給我的,現在還保存在保險箱裏。我在身上提取了一個細胞,再從你媽的頭髮裏抽取了一些基因,接合在一起,定期輸送養料。這是個很大膽的嘗試,沒有尚齊的協助,恐怕要失敗。你在培養缸內一直很安靜,沒出過意外,竟然一步步從一個小細胞長成了人形。

我一直認為,你是個不該有的孩子,卻是個極幸運的孩子。但我信命,一旦認你為子,會對你不利。現在,我可以放開了,我已經走到盡頭,是該還你一個清白了,孩子。

也許你聽我們說,認定了自己是孤兒,所以從來沒懷疑過你的身世。其實,育兒,只要你看看我和你的耳朵、鼻子,不用驗血,就清楚了。你的臉、眼睛和嘴肖像你媽。我一直有顧忌,沒完全投入父愛,寧願多給你空間。後來想,也許這樣更好,你可以更獨立,儘量離開他人的陰影,走你自己的路。你的悟性比我高,你會走得比我好。事實如此,我很放心。

雖說你是個不該在這世上出現的孩子,但你也逃不出你的命,孩子。天賜你過人的領悟力,但你躲不開情慾的煎熬,你看過紫微斗數,應該也知道,是吧?

你非貧非賤、非富非貴、非清非濁,生就奇特的命格。也許是我遺傳的,又或許是天命使然,你跟我一樣,注定了要走孤獨的路。不必害怕,育兒!人本來就孤獨,只能永遠活在自己的意識世界裏,少一點罡礙,多一點自由,又有何不可?

育兒,你已經有點兒錢了,但我看還不夠,不夠你完全自在地活下去。去年我取得兩項專利,一次性賣斷,算起來有八千萬。加上剩下的兩百萬現金,我已經請小燕全數撥到你賬上,你好好管着,好好用。二十多年來,給你的不多,這筆錢,就算是我的心意吧。小燕也蠻可憐的,一進來幫我們就面對兩個老人的離去,你要把她安頓好。尚齊早我而去,幸好他家人過得還可以,你有空的話,去探望一下吧。

我提過,最近幾年專注研究一個課題,應該對你將來有用。我以前一直以為我父親,也就是你爺爺,石懷麟,是感染疫症去世的,但後來發現不是,而是我們祖先的基因有問題,在第七條基因裏潛藏着一種病,一種現在還沒人捉摸得透的病,吃藥也管不了。一旦病發,不可能挽救。於是我從根本做起,希望能利用一些方法,改易基因,把全身的系統加以調節和強化。方法是有了,就是嘗試用意識來帶動體內系統和基因的改換,而不必外求於藥物或者手術。我已經想得差不多了,但這套方法有一個限制,就是需要十分強健的身體機能來操作,像我這種老年人已經無法使用了,只有等待病發的一天。現在,終於來了。

育兒,幾年來,我看你的身體也不太好,也許是感情的折磨讓你忽略了健康。千萬別再這樣了,你還有很長的日子要走。我已經把我的想法儲存進光碟,請小燕放在保險箱裏。你心情安定下來後,就拿來看吧。你已經掌握了基本的生化知識,加上你的悟性,相信可以逐步理解,不過,還要你多走幾步,多想一想,到底還只是一個初步的理論。這是我最不放心的,育兒。我把致命的血源遺傳給你,你可要努力,不然我不會安心。

這套想法很超前,蘊含了我一生的科研成果,當中還包括對人類基因的很多尚未發表的觀察和思考。你要珍惜,也不要輕易外洩,不然可能會引起很大的震盪。

育兒,我在保險箱裏還放了兩本書,一本是《諸葛神數》,一本是《大成拳要義》。前者你應該看過,是一本卜算未來、指引迷津的好書,你將來迷茫時,儘管問問它,它往往能給你最恰當的答案。《神數》的作者是一位天才,我琢磨了許多年,也想不出他憑甚麼以三百八十四句話就能夠網羅天機,你將來有興趣的話,可以鑽研一下,我想,你可以參照《周易》來理解它。後者是一本介紹大成拳要訣的奇書,大成拳不但能強身健體,還可以好好地鍛煉意識,應該能配合我那套理論。

一切都靠你自己了,育兒。我剛才替你卜了一卦,是大吉之象。離開北京吧,育兒,寒冷之地不適合你,你需要陽光和熱力,消解你與生俱來的孤峭。你那時要去南方,去香港,我讚成,那個亞熱帶地區正好是你動心忍性、體歷人生的好地方。現在,功德圓滿了,想了一個多月,相信你已經得到領悟了,是吧?聰明的孩子!

去吧,到極南極炎熱之地揮發你的生命力。不要受情慾的蠱惑和催逼,你注定了遠離俗世,離棄矯飾虛詐,離棄算計貪婪,與日月清風同伴,和大自然同呼吸。莫怕孤獨,唯孤獨,才能自在,才能久長。你是上天的意外之作,無壽,也可能無壽限。一字記之曰「寡」,唯寡,才能專,才能精,才能超越自己,挑戰命限。

育兒,若能在離去前再見你一面,我這一輩子也沒甚麼遺憾了。勞碌大半生,淡泊一切,在知識之海中翻騰泅游,最後也能撈起來幾塊有意思的貝殼,還培養出你這麼獨特的兒子。我死後,把我化為白灰吧,留一半陪你媽,留一半埋於泥土,上面種棵樹,在你生活的地方。

永別了,育兒,我的兒子。掃除一切悲傷和矜懼,勇敢面對未來的日子。

風雨壯吾志,
晝夜是同僚。
留得有用身,
天地自逍遙。

我以你為榮!



你上湧的熱血持續激蕩着腦海,好不容易把信讀完,一邊緊握着石老逐漸冷卻的手掌。他那一抹微笑逐漸消退了,仍舊微睜着眼,眼角濕潤着。

你輕撫着父親的額頭和稀疏的白髮,發覺自己到現在才算真正仔細地打量過這張可敬的臉容,頭顱的大小、臉部各器官的比例和形態、各寸肌膚的顏色……那右耳朵的耳珠上微細得毫不起眼的黑痣,啊!與你左耳上的幾乎完全一樣!你這個愚蠢的逆子!

「爸!」你哽咽着輕輕叫了一聲。聲音在病房裏回蕩着,混和小燕婉轉如溪流的嗚咽。月亮隱去了,窗外墨黑一片。在老人的心臟停止運行時,天空飄下細碎的雪花。


你得到石老的一大幫學生幫助,把他的棺木安置在清華生物研究所的講堂中央,舉行喪禮。清華大學一位副校長主持了奠儀,前來哀悼的人士,官宦師生,絡繹不絕。小燕連續兩天陪你坐在一起,向致祭者致謝。你不想墜了父親的清名,像何阿姨去世後一樣,竭力保持清醒,不讓沉重的哀傷和迷亂的意識把你壓垮。

你在何阿姨墓旁別立一碑,刻名「石思命與妻何鈴長眠於此」,旁書「天地無情,精誠不杇。」埋下母親的頭髮和父親的一半骨灰。為了妥善安置小燕,你在頤和園北的一個高檔屋苑買了一個套間,聯同一筆你認為前景穩定的基金,送了給她。小燕本來拒絕接受,你堅稱那是石老的遺囑,並說接受才算是對他老人家的尊重,小燕才願意。隨後,你陪同尚齊四十多歲的兒子尚步高四處奔走,成功徵得市政府的同意,在清華以北八公里的郊野,免費撥出三公頃土地,讓你們籌建「石清小學」。一不做,二不休,你倆又說服清華校方,斥資兩千萬襄助。你自知非辦實事的能手,捐出三千萬,請求尚步高主理以後一切事務,任名譽永久校董。尚步高性格豪邁,一口答應,還提議把小燕一同納入名譽校董之列。你拍手稱善。


「你有甚麼打算?」大事初定後,朗園大廳內,小燕問你。

「我會到南方安頓下來,幹我自己想幹的事情。如果有機緣,也許我們會再見面。」你頓了一頓,「有男朋友了嗎?」

「還沒有。」小燕靦覥地說。

你望着她如冠玉如滿月的臉龐,驚覺在一層淡淡的土氣後潛藏着一股難以形容的靈氣,說:「你很善良,長得又招人喜歡,會得到幸福的。」

「謝謝你,天育大哥!何阿姨離開後,你成熟多了,不夠三個月。」

「你也是,小燕。準備迎接未來吧,那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你微笑着說。


兩天後,你一大早走進輔仁大學旁邊的一條胡同,坐在石凳上,一邊抽煙,一邊看着斜對面的一扇門。天暗灰,飄着雪粉,有點冷,你靜靜地坐了很久,頭髮濕了,也渾然不覺。

門開了,走出一位高佻的姑娘,身穿米白羽絨大衣,搭着橙色圍脖,手挽黑色皮包。你的手顫了一下,煙灰飄落到雪地上。她沒注意到你,轉身朝胡同的另一頭走去,長髮瀟灑地一抖一抖,烏黑纖秀的高跟鞋在雪地上壓出微弱的聲音。你挪了挪身體。突然,她腳底一滑,打了一個趔趄。你迅速站起來,正要衝上前,她卻很快掌握了重心,蹭了一下腳,又挺着腰一步一步往前走。你終究沒挪動腳,目送她漸漸遠去,直到消失於二十多米開外的一個彎角。你坐下來,一口一口抽着未完的煙。嗯,也該滿足了。既然那時暗戀了足足三年而不願也不敢表白,緣份早已終結,她也有她自己要走的路,就留下這一塊空間吧,你今天來這兒的目的不是已經達到了嗎?

第二天,你花了一整天時間整理書籍、畫報、裝飾品、照片、身份證明文件、衣服,連同石老的私人實驗儀器和重要文件,叫來搬運公司先運送至機場。翌日,你跟已搬進新居的小燕通了個電話,交代兩句,然後背着沉重的背囊,踏出朗園,離開生長故地,飛往香港。

千禧大廈已竣工,銀白環柱旋繞着藍色的圓錐主體,於藍天下海風中展露着讓人呼吸停頓、讓人感到渺小和暈眩的蓋世雄姿。數十老鷹悠然盤旋於腰際,傳達着微妙的訊息。你看到了輝煌,看到了孤清,還看到了虛無。

憑直覺,你知道在這個頗為熟悉的、全球資訊最發達的中轉站,可以尋覓到適合你長居的地方。那將是一處清靜的、人罕至又讓你振奮的境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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