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緣去緣又來，
你找不到自己。
莫驚異，
這是滾滾紅塵。
你本來不想佔有薯仔，然而，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而然。當你在她的宿舍房間裏望着夕陽橙紅的光波照射着她那美得難以用言語恰當描畫的胴體時，心頭一陣空白，是對是錯，是開心還是麻木，說不清，反正到最後還是幹了作為一個男人喜歡幹的事。
「如果你同時遇到我和Selina，你會先愛上誰？」她事後問你。
「可能……」你認真地思量了一會兒，說：「是你。」然而，這純粹是為了哄她開心，其實你根本想不出答案。若要找評量兩人的依據，你一下子找不到。若論感覺，感覺像飄忽而看不見的風，摸不着，止不住，此一時，彼一時也。
以前，你習慣把人分為獨特的人和庸俗的人兩種，可是自從與薯仔經常一起單獨相處後，你發覺這種二分法太草率、太不接近真實。
張雪慧散發的氣質一如姑謝山神人，她冰雪一樣的典雅和冷靜可以一下子把你征服。薯仔的臉容像雕琢出來一般標緻；香港不少新生代都長得十分精巧——你相信是生活幸福無憂的自然反映，大多數廣告女郎都長着樣式差不多的臉蛋——不過薯仔更出其類，拔其萃。你和張雪慧熱戀時，對她沒產生過太多的綺念，綺念一出便自覺煞住，僅當她是一位活潑美麗的異性友伴。那時你還因此以為，你不會愛上這種雖然漂亮但性格不太突出的女孩。現在，你領會到，每個女孩，或者說每個人，都可能有他或她撼動人的素質。
薯仔青春美貌無敵，薯仔乖巧機靈，薯仔永遠展示春風一樣的笑臉，薯仔愛熱鬧廣結朋友，薯仔家很有錢，薯仔的追求者隊伍從旺角排到尖沙咀……薯仔還竟然為了遷就你好靜的性格，不斷推卻無數友朋的約會，拒絕其他人摻和在你倆中間！
「我有甚麼好？」你有一次幹完那種事後終於忍不住問她。
「床上功夫好！」她狡黠地說，一邊撫着你的胸膛。
「嗨！得了！哪及得上你這個小妖精！外面的天還黑不溜秋的，別做女童軍了。」
「我喜歡撿Selina的破爛。」
「放屁！」
「本來就漂亮的Selina跟你一起的時候更加美艷絕世、飄飄若仙，我也要試試。」
「這個嘛……女人好比較，看來接近真實，可是肯定另有原因。」
「你比周潤發更成熟幽默，比黎明更文雅醉人，比李察基爾更高大威猛。」
「嘩！我豈不是潘安他爹，成魔怪了！」你對她臨時的瞎編感到哭笑不得。
「格格格……你是他媽的渾球兒！」她笑得腰枝亂顫，輕輕搥着你的肩膀。
「對！這更接近真實了。」
「格格格……」
「嚴肅點，我的小渾球兒。」
「你媽才小渾球兒呢……格格格……格格格……老實告訴你吧……格格格……你比較斯文，沒有市俗氣，眼睛很有魅力，好像能穿透人的心，讓人覺得你不像活在這個世界似的，跟別的低俗渾球兒不一樣，你他媽的我跟你一起很輕鬆，你他媽的……冇原因！」
本該十分十分快樂的你聽了以後思緒靜止了整整四秒鐘，全身肌肉繃緊如木板，心臟一下子彷彿鎖掛着十萬噸重鉛塊。這是個甚麼答案？心內仍深藏着張雪慧的你如何能夠爬上跟薯仔同等高度的境界？
你隨即閃過要避離她的念頭，但是，這麼做不就正是徹頭徹尾「他媽的渾球兒」了嗎？你機械地輕撫着她的秀髮，好久好久，一言不發。你暗中算了算日子，和薯仔相好距離與張雪慧分手剛好三個月。是不是太快了？可是，又有誰可以論定？
四月底，學期結束前，薯仔和你跟她父母在金鐘太古廣場的「潮江春」酒樓吃飯。你早就認識她父母，過去和張雪慧上她家時相見好，僅是點點頭打聲招呼，這次顯得很不一樣。你感到渾身不自在，她做會計師的腦門發亮的父親很少說話。他只問了你幾句話，包括你讀甚麼、你父親（石老）幹甚麼、你將來有甚麼打算。他的反應告訴你，學術、知識份子跟權勢、金錢完全不能等量齊觀。薯仔也顯得格外緊張，失卻了平日的歡快和從容，要不是她八面玲瓏的媽媽中途插科打諢，這場聚會必定冷淡收場。
薯仔送你回東大的途中，你木着臉一言不發，兩眼呆呆地盯着窗外疾閃而過的景物。她沒怎麼說話，僅偶爾扭過頭來瞧瞧你。大概，她一下子也找不出恰當的話來開解你。
人有很多種，你得到東青宜的祝福。
他專誠在大學外圍酒店學系裝飾得幽雅別緻的實習餐廳請你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席間，你問了他兩個問題。
「Do you really think that we are made for each other? 」
「我察覺得到，她很喜歡你。」他回答得很有技巧，不過，交行貨也從來不是他的習慣，「而且，她可能比Selina更適合你。」
「But, I still have not ready to accept her completely. Do you know why? 」
「有誰比你自己更清楚呢？」他右手五根手指頭像彈鋼琴一樣輕敲着餐桌，嘴角泛起自在菩薩一樣的微笑。
「I am not sure. May be I am the competitor but not the audience. Don’t worry! Just speak your mind. 」
「Selina是你第一個情人嗎？」
「One hundred percent! 」
「嗯，要是我有一個像她那樣的初戀情人，不管結果是甚麼，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Because——」
「因為，以個人素質來說，她太優秀了，雖然薯仔也很好。而且，直覺告訴我，她不會純粹因為錢或者你不能馬上賺錢而放棄你。」
「……」
好厲害的一個東青宜！怨恨、小器把你蒙蔽了。
自年初開始，你幾乎平均每天把五分之一的時間和精力投放到環球政經局勢和香港的股票市場上。這是一個冰冷、詭譎、刺激的名利殺戮場。「成功」成為舉世認同的人生至高境界，只要你攀到權山、錢山、名譽山的頂部，不管用哪一種方式走過怎樣的路，山腳下響起的都是一面倒的歡呼聲、讚歎聲，還有一點點或許源自妒忌的顯得十分單薄脆弱的咒罵聲。政治的牽涉面極深極廣，很多脈絡遭有意無意瞞埋，加上時空的隔閡，真像較難辨別；股票市場則展示另一番風景，背後隱藏着一些鐵一般的規律，媒體發達，資訊排山倒海，參與者中明智的人較少，人云亦云者居多，直覺告訴你可以在這裏取得你急切要得到的東西。
你聆聽和閱讀大量金融消息和公司業績報告，時常伏在電腦前緊盯香港股票價位的變動，四個月內虛擬了六十多宗買賣。你儘量把格雷厄姆和巴菲特兩師徒曉諭的法門擱置一旁，任由貪念和恐懼心理驅遣，像一般星斗股民跟隨明星分析員的指引；當自己的判斷跟明星分析員的看法相左時，不信自己。薯仔經常陪伴在側，「傳授」經濟學教科書中界定為「法則」的技術分析手法。結果，你把一百萬虛擬本金虧掉了三十八萬。
「輸是正常的，有幾個人不賠錢？要不放棄吧，錢不是一切，賺錢的機會多的是，不要……受過去的經歷影響。」她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漸趨輕柔。
「你看過Benjamin Graham的《Security Analysis》嗎？」你突然想到甚麼，問她。
「好像聽過，可沒看過。怎麼了？」她感到莫名其妙。
「你的那些讀工商管理的同學呢？」
「沒聽他們說過，大概也沒看過吧。」
「怪不得！這麼好的書，偏偏連很多內行人都不看。不過，看了也不見得領悟得透，這是人性……」你自言自語。
「喂！你到底在說甚麼？」
「沒甚麼。欸，我告訴你，影響看來是正面的，你不用擔心。我發現，不瞭解經濟和股票，就不瞭解香港，更不瞭解世界。而且，我已經具備基本經驗，從反方向大概掌握了投資竅門，信心反而越來越強了。」
「你動真格了？我還以為你只是想……發洩一下而已。」
你笑道：「想發洩，要花那麼多時間嗎？小渾球兒！我看，股票投資說不定會是我的出路。」
「那，讀書呢？」她急了。
你收斂起笑容，沒回應。
「可是，你哪有錢呀？」
「畢業後再看看唄。」
「你真想要那麼做的話，」她咬了咬下唇，「我……幫你想想辦法吧。」
「你的意思是……幫我借錢？」你眉頭一皺。
「……」
「這樣不好！借錢投資股票，風險挺大的。」
她不管，十天後，把錢匯入你的帳戶，四十萬，一般年青教授的一年薪水，足夠付三成首期在東九龍買一個七十平方米的嶄新豪華海景單位。
「你爸對我又沒甚麼好感，肯給你這麼多錢嗎？」
「我沒問他，是……我媽給我的，你放心好了，錢再多她也是用來買衣服，你不用介意，可是千萬別在我爸媽面前提這件事。還有，學期快要結束了，你得答應我，專注論文，畢業以後再炒。」
「遵命！那……先謝謝你媽和你了。不過，我更正，是投資，不是炒！」你帶着笑意堅定地說。
很快，你倆畢業了，都取得二級甲等的榮譽。你的成績本來會糟糕一點，因為雖然生化學科成績優異，但榮譽等級的計分系統只算主修科，而你平時沒把考試當一回事，主修科目成績平平，挽救你的，是佔評分系統三成份量的畢業論文。
早在三年級的暑假，張雪慧剛找到工作，你受甜蜜的新生活驅動，很快擬好了論文框架和四分之一內文。儘管感情的波動和投身股市佔去了四年級不少時間，你最終力挽狂瀾，還可以藉此報答你任系主任的導師陳庭春教授一向的寬容。他在你整個寫作過程中，只看過你擬定的框架和後段的部分內容，給了幾點意見，中途沒催過你一次；有不少同學畢業前給他們的導師監管得幾乎精神分裂。
論文題目的中文譯名是「論《檀香刑》英譯本的一些缺失」，顯示出你過人的勇氣和識力。兩年前劍橋大學翻譯系教授耶律威一口氣把中國著名作家、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的所有作品翻譯為英文，震動翻譯學界。你曾經熟讀莫言的小說，出於好奇，仔細地閱讀了所有譯本，發現其中的《檀香刑》譯本嚴重乖離原著風格。你在論文中一一列出譯本誤解原著的地方，提供二百多條比較精確的譯文，還結合其他譯本的錯謬指出耶氏誤譯莫言小說的原因及其局限。
你把這篇充滿銳氣的文章恭恭敬敬地放在陳教授的桌子上。他掃瞄了六、七分鐘，繼而微笑着端詳了你好一會兒，像老人望着他失散多年的兒子。
「這是一篇碩士論文。」在英國生活了二十年能操極流利英語的他摘下眼鏡，破例用半標準的普通話跟他的學生談話。
「寫的時候甚麼也沒想，很少受到其他專家的意見的左右。不過，沒有您的支持，也絕對寫不出來。」
「嗯。你如果願意，濃縮成四、五千字，我可以幫你寄到英國的一份雜誌刊登。」
「好！先謝謝您了！我三天後電郵給您。」你喜出望外。
他點了點頭，說：「有興趣讀下去嗎？還是改攻生化？」
你沒想到對方會突然這麼問，遲疑了一下，說：「還沒確定。」
「系裏下一年將會從研究生裏招聘兩名助教，兩年合約，免學費，月薪一萬三千塊，免費留宿單人房。」
「條件很吸引。可是，您覺得我合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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