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3日 星期三

亞米亞(五)

五 




隨大道換形骸,
遨遊四方。





布非非一覺醒來,望向海灘,天育不在,只看到小白在笨拙地調動四肢挖沙洞,洞旁棄置着一條深藍色短褲。

難道他游到海裏去了?她放目極望,太陽已掛得老高,海天一色,風微波細。再仔細瞅,發現灰藍色的遠海處隱約浮動着一小叢黑色小三角。是……鯊魚嗎?「唉喲!」她趕忙蹦起來,到廚房胡亂喝了半杯芒果汁,隨即飛快跑到沙灘上。

小白撲刺撲刺跑到她腿邊擦身。「他到哪兒去了?」她彎下腰敲了牠的腦門兩下。牠朝東海「汪汪」叫了兩聲。那隊黑三角越來越分明了,看來正往沙岸移近。她數了數,有二十多個。「和尚哥哥——和尚哥哥——」她手掌合攏揍到嘴前鼓動全身氣力大聲喊叫。  小白一邊眨着眼睛瞅着她,一邊輕輕鬆鬆搖着小尾巴。

「你的主人有危險了,還不快叫?!」她指着小白嚷。牠晃頭晃腦踱了幾步,一聲不響,對眼前的危機和她的指罵置若罔聞。

黑三角逐漸迫近,離岸邊大約一百多米時,有組織似的散開為更寬廣的陣容。她感到詭異的壓迫力,心如鹿撞,毛孔一個一個豎了起來。深怕牠們繼續往前衝來,又明白對岸上的自己並無殺傷力。

來這裏快一個月了,從來沒看過這種景觀。早上岸邊的小魚又不是特別多,這批傢伙成群結隊要幹甚麼?噢,對!天育呢?你到底怎樣了?焦急的心情一瞬間掩蓋了恐懼,她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中間一條小傢伙無聲無息躍離水面,彈上半空,輕盈地翻了一個筋斗,畫出優美的弧線,如一幅順滑的動態抽象畫,然後「嘩啦」一聲撞跌回水中,激起一團雪白的水花。緊接着,兩旁共二十多條體型大得多的傢伙都整齊地騰躍起來,清一色黑底白斑、流線型豐碩軀體,一下子把整個淺灘水面砸個稀巴爛,煞是奇觀。是虎鯨!不是鯊魚!

千百隻海鳥在轟鳴聲中潑啦啦地一飛衝天,海灘上空一時風聲鶴唳,翅影亂舞。虎鯨們騰躍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頻繁,你一下,我一下,那邊又一下,視廣闊的海岸為私「鯨」運動場。水花如飛矢瘋狂激濺,一柱柱水霧像噴泉般此起彼落,遠在數十米開外的她給濺濕了上半身。

最先跳起來的像海豚一般大小的虎鯨成為最搶眼的表演者。牠的動作最輕靈迅捷,也蹦得最高;「嗖」地一聲,如火箭般旋身而上,跳至十來米高,「嘰嗚」叫兩下,不慌不忙半彎着軀體,像跳水選手一樣翻兩個筋斗,再垂直插進水裏,濺起零星的浪花;不足四秒,牠又從水裏斜射而出,施展另一種古怪姿態。其他虎鯨也不甘示弱,粗獷雄強的彈躍配合泰山壓頂式的跌撞,把海面來個狂轟亂炸。震爆力強勁無比,整幅沙岸像呼吸一樣微微起伏。

給拍打得鋪滿了白沫的潮浪頻密急速地衝上沙灘,小白「汪汪汪汪」不停地叫着,興奮地搖拍着毛茸茸的小尾巴。一柱水花蓋來,牠「嚓」地一下蹦起來,迎個正着,變成落水狗!

「天啊!都瘋了!」嘴裏這麼說着,她心坎處彷彿有甚麼東西在鼓動着她,要撲進海裏跳舞。

過了一會兒,前方不遠處冒出了一個光頭。她擦了擦眼睛,「和尚哥哥!」驚呼着跳了起來,「快上來!危險!你看不到後面那群鯨魚嗎?」

天育露出上半身,不慌不忙抹了一下臉,向她身旁一指,「我的褲頭。」

「甚麼人?老不穿衣服!」她趕忙撿起來,捲成布球發全力朝他扔去。海風是捉狹鬼,一吹,褲頭張開,軟弱無力地飄落到淺水裏,離天育還有十來米。

「媽的!自己撿去!」她大叫着,背過身去。待他穿着濕漉漉的褲子走上岸,她嘟囔道:「你剛才到哪兒去了?怎麼突然又像鬼似的冒出來?是殺人鯨啊,你不怕嗎?」

「我一直都在水裏呀。有甚麼好怕的,牠們都是我的朋友唉。」

「朋友?!牠們是你的朋友?!開玩笑!!」她指着還在忘我地玩耍着的虎鯨群,露出嚴父面對剛把人家女兒的肚子捅大的兒子時的表情。

「你不信?」

「你放個屁我就信了?」

「粗俗!」他伸出食指在嘴前擺了擺,然後轉身跑回水裏去。

「喂!你不要命了!」她給氣瘋了,急得直跺腳。

他沒理會,身體一沉,沒進水裏,她乾瞪着眼不迭地罵娘。過了一會兒,稍微安靜下來的虎鯨群中突然「嘩啦」一聲彈射出一鯨一人。天育穩坐在一條近三丈長的大虎鯨背上,舉起右手向她招搖。大虎鯨載沉載浮,他振臂擊水,左搖右顛,「嗚嗚呀呀」地大叫着。

「甚麼玩意兒?做完少林武僧和變形人,又幹起海洋公園的活來了。」她自言自語,展開小孩一般的笑容,剛才的恐懼和憂疑全忘掉了,腦勺感到一陣清涼。

大虎鯨「嘩」的一下躍起來,再「啪啦」一下插入水裏,良久不出。「搞甚麼鬼?」她嘀咕着,一下子鎖緊了眉頭。

猛然,沙岸外十來米的水面冒出了大虎鯨圓乎乎的大頭,鍋爐一樣的血色大口一張,「嘰咕嘰咕」叫了兩聲。「過來一起玩吧!還有,小白!Come on!」天育擺了擺手。

「我怕!我想小便!」她半彎着腰,雙手交疊胸前。小白邁開小步游進水裏。

「連小白都不如,太不像話了!」

「我……我……不想死……」口裏這麼說着,兩條腿卻不聽使喚,一步一步躡着腳鴨子一樣移過去。

天育撈起小白,挽在手裏,一手拉起她,扶到自己前頭,說:「按着牠的背鰭。」她雙手搭在滑不溜手的大背鰭上,雙腳夾住鯨腹。「和尚哥哥!牠不是馬,又沒掛鞍,滑溜溜的,哪裏坐得穩?你得摟緊我呀。」

他左手摟着小白,右手摟住微微打顫的她,忍不住朗聲大笑,兩腳輕輕一夾,叫道:「大白,Go!」大虎鯨深沉地「呼」的一下噴出了一泉水霧,在布非非的驚叫聲中乖乖地扭轉身軀,徐徐向海中游去……


「和尚哥哥,我是在做夢吧。」布非非嬌柔地開始了對話,坐在廚房的椅子上,一邊撫摸着毛髮已乾打着瞌睡的小白。

「對,你在跟周公共晉早餐。」桌子對面的天育一邊狼吞着茄子炖薯仔一邊回應道。

「怪不得你說你一個人待在這裏不悶。你不但擁有這塊天地,連海中霸王都勾搭上了。」

他一笑,夾了一塊椰子蟹爪子。

「我的天!我跟小白都快撐死了,你還像剛開始吃似的。」

「嗯,我很餓,快餓死了。」

「你平時都沒吃這麼多,今天可是兩隻老虎的份量呀。」

他點了點頭。

「剛才坐在大白背上的感覺真好!在水底下瞇着眼睛像大輪船一樣推進,水在耳邊呼嚕呼嚕地響,全身給擠壓得快要憋死,可是又覺得很爽快,比坐過山車還要刺激!我真怕牠不聽話往海底下游去,那就要一輩子陪閻王老爺吃早餐了。」

「放心。大白是雌性的,純良得很,還善解人意。」

「牠們平時會在甚麼地方?」

「難說。大海是牠們的家,有的時候很近,有時說不定在幾百公里以外。」

「欸,你又不是海洋公園的訓練員,怎麼懂跟牠們溝通?還有,我平時都沒看見牠們,你是怎麼叫牠們過來的?」

「這個嘛……很複雜,一下子解釋不了。反正,我跟牠們是朋友。真多虧了牠們,要不我在這裏的日子不會過得那麼豐富。」

「怎麼個豐富法?」

他想了一想,說:「至少有一點:自由。」

「自由?」

「人不能像鳥一樣飛,在陸地上往往要借助交通工具才能到處走,想跳也跳不了多高,得神服於地心吸力。海是無限的世界,把你好好承托,又讓你來去自如,除了水壓叫一般人難以承受以外,基本上可以隨意運動。『遨遊』這個詞誰都懂,可是體會不了,總覺得抽象。在水底下跟牠們一起,我就體會得到了。」

「依我看,牠們比你自由多了。你能像牠們一樣在水底下憋那麼長時間都不用呼吸嗎?」

他愣了一下,「哦,對,說得有道理。人的軀體本身就是一個囚牢。不過,若我是鯨,就不一樣了。」

她沒留意他說的後一句話,「嘩,有哲理!你以前隔多長時間和牠們一起玩?」

「沒準。只要喜歡。」

「那你怎樣找牠們?」

「你倒挺有毅力的,鍥而不捨地問。」

她翹起下巴眨了眨眼睛。

「用牠們獨有的聲音呼喚牠們。」

「喂——」她合攏雙掌長長地喊了一聲,「是這樣嗎?」

「這樣會叫出一個巫婆。」他把最後一隻蟹鉗的肉吞掉。

「那和尚哥哥,到底是怎樣叫的?」

「秘——密,不告訴你。不過,有一點可以說。鯨在水裏可以聽到遙遠的聲音,就算相隔幾百公里都聽得很清晰。」

「那你聽得到牠們的聲音嗎?」

「聽得到。只要是鯨,我就聽得到。」他詭秘地說。

「怪物!欸,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你老待在海裏,不怕鯊魚嗎?」

「鯊魚?」他伸出左拳,豎起尾指,搖了搖。

「不知死活的自大狂!」她一臉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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