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3日 星期三

亞米亞(八)

 





有人的地方,
就有鬥爭與死亡。





4月22日星期五晚上八點,天育按下了布原家的電話號碼。

「喂!」對方很急躁,迥異平時。

「是我,天育,布大哥!」

「哎喲,是你呀!對不起!甚麼風吹來了?你好嗎?」布原比天育大得多,但倆人一直以同輩朋友相待。

「還行。找你有點事。」

「好好好!甚麼事?」

「最近幾天看電視了嗎?」

「看了,怎麼着?」

「你女兒上電視了。」

「是——欸,你怎麼知道是我女兒?」

「她……到我這邊待過一段日子。」

「甚麼?她到你那兒了!?」

「她沒告訴你嗎?」

「沒有啊!甚麼時候?」

「你上次送貨給我那次,她躲在你船裏,你可能沒留意。你離開的時候,她跳船留下來了。」

「甚麼?!哦——這孩子!她還說她到美國去了,想不到這樣!哦——我後來在船上撿到她的衣服……原來是這樣!她去你那兒待好久了?」

「兩個多月吧。」

「兩個多月?!對,該有兩個多月了。她回來了以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是吧?」

「說不清是甚麼,反正靜靜的,又不是不開心……欸,對了,她好像還學了甚麼東西,竟然發表文章上電視,搞出那麼多玩意兒。」

……」

「我現在還為這件事煩着呢。」

「為甚麼?」

「她四天前上了電視,弄得風風火火的,可是就沒回來過,也沒她的消息,呼她手機,好像是沒電了——」

「是嗎?!」

「是!弄得我莫名其妙。每天還有甚麼報紙啊電視台啊打電話過來想約我訪問,一下樓,到大街上,就有十幾個記者蜂擁過來問這問那的,煩得不得了。我一直惦着她會不會出事。你知道嗎?她從來不會超過三天不跟我聯繫的。剛才我還在想要不要報警。」

「我就是擔心這個。看來,恐怕真要出事了。」

「到底發生甚麼事了,天老弟。」

「怎麼說呢?是這樣的。我搞了一些研究,關於用人的意識操控身體細胞的一些東西,跟她說過一點兒,本來沒放在心上。可是後來她自個兒查看我的電腦,就知道了很多。她這次公開透露了一點點,沒真正說出來。我現在還想不通她到底為甚麼那麼做,也許是因為——不過也難說,反正,我現在擔心的是,有一些人或者機構會想方設法把這套理論弄明白。」

「你的意思是……」

「可能是我過慮,可是既然她失蹤了好幾天,也不能不作最壞打算了。」

「你覺得應該怎麼樣?」

「我看……要不這樣吧,你先去報警備案,然後在家裏待着,密切留意新聞。再過一兩天,要是還沒甚麼動靜,我就……我就回香港一趟。」

「你想……」

「如果沒有猜錯,可能有人把她扣住了。可是那些人應該志不在她,而在於那套理論——這些東西牽連很大——我就公開露一次面,看看有沒有轉機。」

「這樣?也好,只能這樣了。唉!這孩子就是任性,現在終於闖禍了。」

「很抱歉,布大哥!我有責任。」

「你千萬別那麼說,是我太不小心了。對了,那孩子在你那兒沒煩到你吧。」

「沒有。她……過得也還算可以,你不用擔心。要不,先這樣吧,有甚麼消息再聯繫?」

「好,好,先這樣吧。再見,啊!」

「再見!」


隨後的兩天,天育冷靜地思索着和布非非的關係。結論是:不管將會出現怎樣的難以逆料的局面,或者未來與這位小妹妹情份如何,這件事他不可以不管,而且,必須精心部署。第三天早上,他把電腦裏所有檔案轉存到一個網上空間,安頓好小白,喚來一架直升飛機,提着背囊直飛香港。

在香港國際機場,他換了個新手機號碼,預付了三個月費用。

布原住在西九龍半豪宅屋苑柏景灣一個一百平方米的單位。他曾告訴天育,在單位內推窗朝西望,即見數百米外的千禧大廈。

大廈大堂外圍着一大堆像蜜蜂一樣來回走動的記者。天育慶幸他們不認識自己,大模大樣走進大堂內登記好,再走入升降機,按下布原居位的樓層數字:13。

剛逾五十的布原顯得異常疲憊,鬢間新增了幾根白髮,動作彷彿也遲鈍了,不及往日的灑脫。天育先跟他談明天的計畫,再簡單交代了布非非在亞米亞的生活情況,說她很乖、很開心,但沒把最後幾天的事講出來。他稍微放開了一點,反過來安慰天育不要太擔心,並安頓他在女兒的房間睡。

天育打開布非非的電腦,發現除了她發表的那篇文章以外,裏面沒有任何跟生化理論相關的文件。房間打理得很整潔,床上床下堆滿毛公仔,枕頭旁邊伏着一隻人一般大的咧着大嘴笑的咖啡色胖貓,天花牆紙上閃着無數遇黑發光的藍星星,彷彿住在這裏的是一位七、八歲大的小女孩。

他整晚保持清醒,挺腰交腿坐在床上深思,一步一步仔細琢磨明天的事情。即將天亮時,他平躺下來,花半個小時吐納練功,把體內的毒素和肌酸徹底轉化和過濾掉,使體力迅速回復過來。

清晨,他狼吞虎嚥,把布原家冰箱內的「貯備」吃個精光。布原早就吃飽,坐在旁邊,一邊抽煙一邊傻兮兮地觀看他進食的奇景。天育懶得解釋,一邊暗忍着笑,一邊勸布原作好隨時可以出走的準備。

待天育吃完,布原笑着說:「今天老弟您肯定會英名振天下了,老哥我就待在這兒觀看直播。不過,這可能是一場戰爭呀老弟,小心!」

「對!戰爭!那,你也得保重!」說罷,天育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提起背囊就走。


七年多了,香港還是老樣子:行人步履匆忙,面無表情。千禧大廈一柱擎天,氣勢肅然,塔頂上繚繞着幾縷煙霞。他一邊走,一邊警覺着任何神態異常的人。

步入豪華透亮的升降機,不足十五秒,抵達第八十層,換升降機,不足十五秒,抵達第一百六十層,再換升降機,不足十五秒,抵達頂層,第二百三十八層。門開了,十分安靜,幾乎能聽到耳鳴,「賞天」會議室門外站着四位警衛。他直往前走,到達門口,拿出身份證,遞給其中一個警衛。另外一個警衛一邊打量着他,一邊按了一下手上的遙控開關,對鑲在衣領上的對話器說:「老世,客到。」耳朵收到指示後,對着天育腰一彎,手臂一展,「請入!」磨砂玻璃門自動敞開,天育取回身份證,信步走進室內。

「啪、啪、啪……」鎂光如潮水拍打到他身上。他環視了一周,只見臨時搭起的講台上站着神采飛揚的劉小雁,背後大屏幕深藍色的背景上打着「真相——新人類進化理論背後的神秘人」一行黃色字,兩側是攝影機和攝影師。台下密密麻麻坐着上百人,接近三分之一是外國人;觀其神情裝束,大部分都是記者。他瞄了一眼坐在前兩排的看似比較有身份的人。哦,國家衛生部副部長張顯龍和香港醫管局局長陳去病也來了。

天育暗自盤算,表面不動聲色。他穿着純白背心,黑色長褲,咖啡色皮涼鞋,背着水藍色背囊,光秃秃的頭,與現場氣氛構成一種微妙的對抗。

劉小雁抖擻着走上前來,「我是孔雀電視台劉小雁,歡迎您,天育先生!」

他握着她的手,說:「您好!沒想到你們請了這麼多記者。」

她的手一下子緊了起來,「很抱歉!本來我們依您的吩咐不請外人,但是因為發出了預播廣告,別的媒體朋友一夜之間都知道了,還有……幾位官員,一下子來了上百人,只好臨時安排他們列席。」

「沒關係,我理解,不礙事。我們開始吧。」

「好!」劉小雁馬上輕鬆了,招呼他到台上坐下。他卸下背囊,放在椅子底下。她在他右邊坐下,並親自把微型錄音器夾在他背心的右肩帶上。

一切準備停當,台下也安靜了下來。劉小雁向右方一個可能是導播的人打了個眼色,對方點點頭,示意可以開始。劉小雁向前方一部攝影機說:「各位朋友,請先讓我介紹一下,這位是天育先生。」台下掌聲雷動。天育點了點頭。

「前段時間布非非小姐發表了文章,也接受過我們的採訪,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很不幸,據我們昨晚所知,布小姐接受採訪後就失蹤了,我們都很擔心,希望她平安。昨天,布小姐曾經提及的科學家天先生主動跟我們聯繫上了,願意公開露面,跟大家談談。我們很榮幸,先後能獨家為大家奉上珍貴的訪問,相信今天的安排將會滿足大家一直以來的期待。」台下又一次掌聲雷動。天育保持沉默,淡淡地注視着台下。

「天先生,我們對您的背景很感興趣,不知道可不可以跟我們簡單地說兩句。」

「我看,不用了。」他望了望尷尬的劉小雁,目光轉向台下的張顯龍,「張副部長神通廣大,相信已經查知我的來歷。」

張顯龍先是一怔,隨即微笑着點了點頭。劉小雁驚喜得禁不住輕力拍了拍手。

「不過,恐怕我對國家的衛生和科研事業作不出甚麼貢獻,希望張副部長海涵。」天育一邊抱拳一邊說。他預計將來也許需要政府的幫忙,便先跟對方打個照面。

張顯龍微笑不語。

天育正色道:「今天,我來到這裏,倒願意簡單地談一談布小姐發表過的看法。」

劉小雁微笑着點了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這套理論本來沒有名字,現在孔雀台冠以『新人類進化理論』,我就借用一下吧。『新人類進化理論』的主要論題是,人體雖然很複雜,但掌握了基因的秘密,明瞭意識的重要性和它的功用,人體就會變得很簡單,說到最後,它還是物質,有理路可解,到了某個層次,我們就可以憑主觀意識引導人體的自我調節和細胞的增減變化。過去的理解是,基因的功能和特徵是先天的,或者說,是自在自為的,人體本身是不自由的,現在的發現是,人的意志是自由的,人體的各種機能不完全是被動的,關鍵是,你能把握箇中的竅門。」

劉小雁緊接着說:「您很年青,有這樣的發現叫我們感到十分驚訝。您可以介紹一下您掌握這套理論的過程嗎?」

「很抱歉!這個我不能說。」他望着再次感到尷尬的劉小雁,「正如布小姐前幾天所說,這套學理將會影響深遠,我們不能保證得到的人不會為所欲為。向大家全面披露這套理論的來龍去脈並不是我今天坐在這裏的目的。我今天最想幹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想說,布小姐的失蹤是很無辜的,恐怕有人想在她身上得到一些東西,但是其實,一切都在我這個大腦裏面。」他指着自己的腦袋從容地說。台下「轟」地沸騰起來,上百個腦袋瞪着驚奇的眼睛交頭接耳。

劉小雁愣了一下,但很快回復狀態:「天先生,如果我沒有猜錯,您將會向大家演示更成熟的轉換細胞能力,是嗎?」

「是。」他回道。台下迅速安靜下來。

他閉上眼睛,舉起左臂,一晃眼間,變為棕黑色。台下嘩然。他舉起右臂,又在一瞬間,轉變為棕黑色。台下中、後排許多人禁不住站了起來。

「請大家冷靜!坐回原位。」劉小雁鎮定地作出呼籲。觀眾陸續坐下,噪音卻沒有絲毫退減。

天育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光頭。上百雙眼睛圓瞪着投向他的頭顱,一時鴉雀無聲。只見他光滑的頭蓋突然出現了奇妙的變化:顏色本來與一般膚色無異,眨眼間,轉變為暗青色,然後,一根根頭髮像種子發芽一樣直挺着長了出來,不足五秒就拔出了半厘米。眾人屏息靜氣,傻愣愣地望着他頭上的奇景。他閉上眼睛,咬了咬牙,右手往頭頂輕輕一抹,大叢頭髮「沙沙」脫落,幾秒之間又回復了本來的光頭「面目」。

「太……太神奇了!」劉小雁顫抖的語音畫破了沉寂。台下又一次嘩然,有幾個外國人還拍起手掌來,最有定力的張顯龍也禁不住側頭跟旁邊一個看似學者的老人低聲談起來。

「簡直像變戲法一樣!天先生!能夠再讓我們開開眼界嗎?」她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可以。美麗的主持!」他狡譎地笑了一笑,「你望着我的眼睛。」

劉小雁紅着臉微笑着注視着他。旁邊的攝影師馬上調整焦距,投向天育。

他合上左眼,稍微撐大了右眼,露出整個棕黑色的眼瞳,眼瞳逐漸縮小,直至米粒般大小。把劉小雁看得雙眼瞪得像荔枝一般大。緊接着,小眼瞳急速放大,轉瞬間變成翠綠的圓,圓中有劉小雁的一張臉;眨一眨眼,又改換為水藍色。劉小雁忘卻了儀態,不自覺地前俯上身,直移至他眼前不足一尺。

「好了!」天育回復黑眼瞳,同時睜開左眼叫了一聲。劉小雁如夢初醒,臉蛋漲紅,端坐起來面對台下的觀眾。台下又一陣嘩然,還升起零星的笑聲。

劉小雁彷彿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微張着口不知該說甚麼。天育打圓場了。

「劉小姐,時間差不多了。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請說。」

「這個合金鋼桌子是你們的嗎?」

「是的。」

「我可以把它毀了嗎?」

「這個……只要你……有你的目的。」她囁嚅着,面露訝異之色。

「好!謝謝貴台!」他轉身面向台下,朗聲說:「各位,今天佔用了大家的時間,又沒有把你們需要的訊息提供給你們,很抱歉!最後,我想重覆一遍。布非非小姐是我剛入門的學生,她失蹤,也許是給某些人扣住了,我很遺憾,也很憤怒。」天育忽地身體傾前朝張顯龍低聲說:「煩請張副部長跟有關部門通個話,協力守護布小姐的父親布原。」台下給他這麼一說,不知是幽默還是正式的請求,一下子靜了下來,目光都投向張顯龍。張副部長迅速壓住尷尬的神色,嚴肅地點了點頭。

「好!謝謝!」天育的目光轉向右側的攝錄機,「請那些人注意,如果想得到真正有用的東西,請找我,天育!否則……」他嗖的一聲站了起來,「請退一退,劉小姐。」她一臉茫然,連忙退到台下。他氣也沒吸一口,舉起右臂,重掌一壓,「嘭」的一聲,厚逾三厘米的合金鋼板攔腰給砍至扭曲如柴。有幾位女士像看到蟑螂一樣驚叫了起來。天育深知採取這種原始行為起不了多大的威嚇作用,但當時,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顯示他的原則,才能表達他對隱秘的對方的不屑,並間接向香港警方或國家有關安全部門表示:由他個人應對這個難題。

「我的電話號碼是69224496。與此事無關的人請不要致電給我,也請有關方面不要竊聽我的電話。好!再見!」他卸下微型錄音器,放到椅子上,提起背囊,拔步走向敞開着的大門。

「天先生!」劉小雁在身後叫道。

天育沒停步,也沒回頭,僅擺了擺手,旋風一般急走至升降機門前,迅捷地按下門鍵。守衛們來不及反應,他已呼的一聲搶進升降機內,隨即按鍵把門關上。


街上沸騰起來了,安設在各個主要街頭的貨櫃箱般大的電視屏幕不斷重播着剛才的片段,屏幕的右上方幾位國內名科學家輪流評說,後來還加插展示布非非的相片,呼籲世人留意她的蹤跡。香港人比2001年美國「九一一事件」發生那天還要震驚,像螞蟻搬腐屍般一堆堆聚集起來七嘴八舌。馬路上,車全停下來,集結成十數條錯疊的大蜈蚣,整個九龍半島的交通陷入癱瘓狀態,司機們都禁不住跑到車外看大電視。

天育步疾如飛,臉含微笑,用巧力一一撥開把他認出的途人,一路闖入尖沙咀,走進半島酒店,沿着樓梯直上樓頂。那裏,早停泊着另一家直升機服務公司派來的直升機。

「喺維港上面打圈啦。」他對司機說。

直升機騰升起來。他掏出手機,按下布原的手機號碼。

「布大哥,準備好了嗎?……那好,馬上致電警方,請他們把你轉送到安全的地方。如果他們不幹,相信會有國內的公安跟你聯繫的。好,保持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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