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3日 星期三

亞米亞(7)





穿越它吧,
縱使,那是漫長的黑夜。






跟張雪慧通電話後,你病了一場。發高燒,拉肚子,不看醫生,沒嗑藥片,還手淫了幾次,四天後卻奇蹟一般好轉過來。想死真沒那麼容易,你想。

很快,開學了。

為了人盡其用,為英文系增值,何起風新開設了十五個基礎英語班,供其他學系英語水平不濟的一年級學生修讀,要五位助教每人負責三個班,每班三十個學生。據說這是為學校將來強制所有一年級學生修讀英語作準備。去年一個學期輔導兩班本系學生,學生基礎好,教務比較輕鬆,現在突然另加了近兩倍的份量,弄得四位同事頭昏腦漲,整天在辦公室裏罵罵咧咧。你已經差不多兩年沒有好好運動了,一直沒調理好身體,胸肌削薄,排骨鮮明,斜路走不夠幾十米就氣喘起來,一腔惱火沒地方洩,自然加入了他們罵盡全世界的行列,使你頭一次覺得跟他們是那麼親近。何主任那邊催得極緊,要你每周向他匯報一次論文進展。開始的時候你還能勉強對付着,一個月後怠倦下來,上司那一臉鄙夷的神色,你已逐漸習慣用麻目的神情來面對了。

厭倦的心情很糟糕地蔓延至課堂上。你的喉嚨整天沙啞着,嗓音低沉如大提琴,講不到三分鐘,連眼簾也耷拉下來,難以繼續。一個半月後,逾一半學生集體「釣魚」。有一個男生特別出位,每節課僅餘十分鐘才赤腳拖着破布鞋睜着惺忪睡眼拿着一枝筆走進來,紙都沒帶,在你講話的時候冷不防咧開大嘴高聲打着呵欠。學生開始交頭接耳,有時還暴出放浪的調笑聲,把教室變成猴子山。你試圖放鬆一點神經,說一些低俗的笑話,學生的精神很快就抖擻過來。但不夠兩個星期,你,還有學生,又洩氣了。

一天,你教完課後回到辦公室坐下,望着一大疊學生作文功課發呆,卻給剛推門進來的Ivan的笑聲震醒了。你轉頭望着笑咪咪的他,問:「發咗達啊?」

他「哈哈」又仰頭大笑了兩聲,隨即望了望身後,小心翼翼關上門。

「做完賊啊?」你再問。

「係唔係friend先?」他湊過來,一手搭着你的胳膊。

你點了點頭,笑了笑。

「嗱,千祈唔好話俾人知呀!」

「婆媽!」你笑着說道。

「我頭先警惡鋤奸!」他的眼睛閃着熾熱的火苗。這傢伙幾個月來第一次展現出這麼自信和歡快的表情,你想。

「鋤邊個?」

「仲有邊個呀?當然係『風風』啦!」

「點鋤法啊?」

他右臂大幅度一揮,得意地說:「我頭先用石仔界花咗佢部車!」

「厲害厲害!我諗佢會半個月瞓唔着。」

「最好係晚晚打冷震!哈!」他向右側一倒,跌坐滑椅上,後交着手托着後腦勺仰望天花板,天花板上仿似放映着絕世喜劇。

「咁0既橋你都諗到!」

「神不知鬼不覺,冇仇報。」他翹起二郎腿,腳掌像風車一樣轉。

「睇嚟你都會半個月瞓唔着囉!」

「哈!哈哈!乜你唔開心咩?」 他聳了聳左眉狡黠地問。

「開心!簡直開心到暈!但係我知喱次開心會好短暫,好快又會比佢排山倒海0既壓迫玩謝。」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他一邊揮舞着手臂,一邊半唱半誦地哼了兩句國歌。

你一笑,沒搭理他,順手打開桌上的報紙瀏覽。這時,Candy推門走進來,一陣濃郁的香水香傳遍了辦公室。

「大新聞!」她笑嘻嘻地宣佈,露出兩隻白閃閃的兔仔牙。

「乜嘢咁巴閉呀!」 Ivan轉過滑椅,笑着問。

你也扭過頭去望着她,心想:「那麼快就知道了?厲害!」

「『風哥』部車比人畫到成隻花面貓咁。佢依家係停車場對住個保安係咁鬧,個保安扮晒蟹係咁say『sorry』,成幅漫畫咁,真係過癮!」

「哈!過癮!過癮!……」Ivan一邊忍着笑,一邊對你眨眼睛。

「你開心到癡咗啊?」她笑着說。

「係0既!係0既!癡咗!癡咗!哈哈!癡咗!癡咗!……」

Candy朝你張大嘴巴,指了指頭。

你微笑不語。待Ivan安靜下來後,你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約薯仔吃過幾次飯,知道張雪慧跟她聯繫過。她也瘦了,笑容收斂了,濃厚的脂粉掩蓋不住憔悴得發青的臉色。你想鼓起多一點熱情,又不願造作,乾脆回復平時的面貌,然而你當時的「平時」的面貌是底氣不足,反應遲緩,往昔的幽默睿智都給拋到池塘裏去。

一天,在崇基飯堂的露天桌子邊對坐着,你若有所思心不在焉,薯仔說了兩分鐘話都沒聽進耳朵……「天育!」

「哦?……對不起!甚麼事?」

「我覺得……我們不太合適,不如就算了吧?」她望着遠處葉子開始變得稀疏的鳳凰樹,淡淡地說。

……」

……」

「那……好吧。很抱歉,晴軒!」你從自虐的絕望中醒過來,半低着頭。你自省到薯仔的這句話應該是你的潛意識裏渴望聽到的,但在這一刻,你卻奇怪地發現你根本沒得到解脫,心裏彷彿填滿了東西,卻又感到異常空虛。

她別過臉來靜靜地望着你,淚水把明亮的眼睛全遮蓋住了。

11月18日晚上,收拾行李後,你好好地洗了一個熱水澡。書桌上放着一個用紫色綢帶紮裹着的深胡桃木色小盒,是快遞員下午送過來的。你刻意沒打開,好端詳多一會兒,猜想張雪慧會送你甚麼東西。

外面很靜,路燈放射着橙紅色的光,艷艷的,暖暖的,一隻胖乎乎的小麻雀噗的一聲飛進來,繞着小木盒蹦跳。你關上房燈,觀賞這小傢伙敏捷輕盈的舞步,等牠彈跳到窗框上,才慢慢地拆解帶結。

打開盒子,漏出微弱的光。你定睛細瞅,一顆似黑非黑鵪鶉蛋般大小的珠兒,在黑暗中放射着幽幽的藍光。竟是一顆夜明珠!你把壓疊在珠兒底下的白紙取出。借助珠光,只見紙上用藍色圓珠筆寫着十六句娟秀的字:

萬里相逢本屬緣份
一朝別離竟成參商
命限終難敵
沉哀意難平
天遙海隔來世邈寞
但借明珠聊寄衷情
此石自玄暗
幽暉發萬年
浮生雖一瞬
來日夜苦長
莫歎路寂寥
萬里一冰心
君本世外人
勿受塵俗牽
快意決情癡
推窗展笑眉

張雪慧陪你旁聽了半個學期的中國古詩課,倒算有點靈心慧性,運用起來像模像樣。你一邊暗暗讚嘆,一邊取出明珠,托在手上。珠光稍斂,發散着溫熱,一絲一絲烘暖着你的掌心。在遙遠的太平洋彼岸,也許已變得肅殺峭寒,然而這深沉的願念,卻能追風跨海,永遠徘徊在你胸臆間。望着靜穆幽深的遠山,你不禁淚盈於睫。

清晨,你拖着行李,乘火車到九龍塘,再轉地鐵,直抵機場。機場內遊客稀疏,你的腦袋空蕩蕩的,既不感失落,又不覺得輕鬆,放下行李,半躺着坐在候機大堂的椅子上,雙手托着後腦勺漫無目的地注視着穿梭的過客。背囊內手機鈴響了起來。你定了定神,打開手機蓋,屏幕上顯現的是薯仔梳理齊整的面容。大概是剛起來不久,穿着紫色吊帶連衣睡裙,脖子上的心型鑽石吊墜在微晃中一閃一閃。

「你起來了嗎?」她嬌滴滴地問。

「起來了。你看!」你舉起手機,輕輕擺了一擺,讓她通過她的固網電話屏幕看到機場。「我要走了,回北京。」

「為甚麼?」她馬上露出異常複雜的表情。

「我本來就不是這裏的人。」

「那……你不讀下去了?」她囁嚅着,強忍着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沒必要了。我給系裏賠了三個月錢。本來想跟你打聲招呼,後來又想,不應該騷擾你,就沒找你了。你……還好吧?」

「不好!你這麼走我會安心嗎?」

「傻孩子,都是我個人的問題,你別那樣說。」

她哭了。

「大清早的,別哭別哭!讓我走得開心一點。」你提高音調,故作快鬆。

她雙手掩着臉不斷抽搐着,你胸膛一陣鬱悶。

「我不知道該怎麼補償你,孩子。」

「你沒錯……要不是我勾引你,你會和雪慧過得很美滿的。」她勉強止住淚,壓下情緒,輕柔地說。

「這是命,誰也改變不了。改變不了的,還有……我對你的傷害。」

「我想通了,是我太小器。」

「傻冒!你聰明漂亮,不跟我一起,選擇多的是,肯定會得到幸福的。」

「我忘不了你的,傻瓜!」她的淚又湧了出來。

「唉!我不配、不值你去愛。」

「你別走好嗎?過去不懂得愛你,我現在想明白了。」這句話完全出乎你的意料,心「呯」地震了一下。

「你別走!我現在就過來接你。」她淚也沒擦,向旁邊掃了一眼,大概想找車鑰匙。

「千萬別衝動!要不……過一段時間再說吧,我不容許自己亂來,很多東西我都沒想清楚。」

「你真狠!」她露出絕望的神色。

「對不起!在容納新的感情之前,我要對自己有個交代。能給自私的我一個空間想想嗎?」

她咬着下唇鎖緊眉頭沉思了好一會兒,「好吧!你就靜一靜,好好想一想吧。我不煩你了。你記住,我不願意失去你,我愛你!」

「謝謝你!」你不禁哽咽起來,胸膛翻絞着說不出滋味。「好了,時間差不多了。你好好過,啊!」

「好!生日快樂!」她竭力展露出春風一樣的微笑。

「謝謝!」你仔細瞅着她,把她整副音容生動地烙印在心坎處,再合上手機蓋。

在飛機升騰那一刻,你知道,一切將會改變,向着一個廣闊的縹緲的未來。

石老並沒有驚訝於你的突然的歸來。當你推開大門,立在門檻上時,正在抹桌子的何阿姨激動得顫抖着直立原地呆望着你,他卻邁着老人不該有的輕快的步伐從二樓走下來,搶上前一邊點着頭一邊輕拍着你的肩膀——這就是他的方式,對你的獨有的方式。當晚,還和何阿姨以及一位才十九歲的小保姆徐小燕在荷花池畔,圍坐着臨時架起的圓桌子,為你慶祝生日。

何阿姨瞇着紛花老眼借助擱在桌子中央的節能燈燈光細瞅着你,嘴唇微顫,想說話又說不出話來。小燕剛住進朗園一個月,現在突然新添了一位少主人,怯怯地感到有點生分,偶爾偷望你兩眼,像觀看小熊貓。一貫話不多的石老這晚儼然一個主持人,成為最活躍的話筒。你買來一瓶日本梅酒,陪他一小杯一小杯地喝。快八十了,這位老人看上去比何阿姨還要年輕十幾歲,眼神依然澄澈深邃,兩杯下肚,臉上升起了紅暈。

「還做研究嗎?」你問他。

「做,比以前還要認真,實驗倒做不了了。最近一年多理出了一個思路,很有意思。你有空有心情的話,再跟你談談,怎麼樣?」

「好。除了股票以外,我幾乎已經沒別的嗜好了。」你笑着說。

「最近全球經濟急轉直下,你的投資還行嗎?」

「影響不大。恒生指數下跌了兩成,我在高位先套現了一半股票,現在的組合比最高位僅僅損失了五個百分點。您上次給我的錢,快翻一倍了。」

「喲!才一年,神了!你的何阿姨該歡喜兩天了!」石老轉過臉望向何阿姨。

「好!好!鄰家的元曲聽說也是炒股票,全賠了,咱們育兒就是不一樣!」何阿姨笑着附和道,一臉皺紋拉成了和諧的組合。

「您也懂這個?」你也忍不住笑了,笑得特別甜。

「這個我可不懂,我就懂啊你現在穿一件薄襯衫,容易着涼,這裏不比香港。待會兒我拿件外套給你穿上。啊!」

你心頭一熱,「好好好!我待會兒自個兒去拿,您甭操心了,啊!這種酒不嗆人,老少咸宜,您也來一杯?」

何阿姨哭喪着臉不迭地擺手,朝石老呶了呶嘴,「難得石老今晩有興緻,你陪他多喝點。」

你童心忽起,夾了幾塊碎麻婆豆腐到她碗裏,「您也高興,不喝酒,就得多吃點。」

石老「呵呵」朗笑兩聲。何阿姨也樂了,鬆弛的嘴巴囁嚅着,顫着手用小湯勺一小勺一小勺地吃。

你朝石老傾過身去輕聲說:「您找小燕來服侍她真沒找錯。」

石老點了點頭。這時,你發現小燕不見了。大概到洗手間去了吧,你想。

「你的何阿姨偏要自力更生,平時小燕想幫她,她也硬撐着要自己來。」石老也壓低聲量對你說。

你點了點頭,望着她的吃相,內心一陣潮動,不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欸,對了,楚騷、漢賦他們最近怎麼樣了?」

「楚騷到美國進修機械工程,漢賦在北大中文系畢業後到英國改讀法律,宋詞畢業後到上海做貿易,聽說發了一筆橫財,今年年初結了婚,好像快生娃兒了。元曲最冒進,去年娶了一位比他大十二歲的富婆,在股市翻雲覆雨,可是聽說最近賠大錢了。」石老一邊旋着酒杯一邊說。

你聽到背後有細碎的腳步聲,扭頭一看,原來是小燕,右前臂上搭着你的一件深藍色外套。

你連忙道謝,接過衣服,請她坐下,盛了一小勺鴛鴦炒飯到她碗裏,說:「你做的菜真不錯,比得上一級廚師!」

小燕展示出清純的笑容,回道:「過獎了!你喜歡川菜,我明天再做幾道給你吃。」

石老道:「她老家在四川。」

你興奮地說:「喲!原來是川菜專家!」我扭頭望了望石老,知道是他的巧妙安排,「好極了!不過,菜快涼了,你趕緊吃!」

小燕道了聲謝,隨即消去戰戰競競的神情,低頭吃了起來。

石老不語,微笑着觀看。何阿姨剛夾了個魚頭,放在碟子裏抖着筷子仔細分解。

你望着不遠處數點燈火,歎了一口氣,「才七、八年,真是一個巨變!又好像……做了一場夢。」

「這是一場怎樣的夢?」石老瞇着眼望着你問,以一種老師引逗學生的目光。

「夢裏有甜酸苦辣,景觀雖然不大,但驚心動魄。夢醒時發現,仍在夢裏。」

「哈!以你這種悟性,看來可以幫我搞研究囉。」

「沒問題!」你與他相視而笑。小燕和何阿姨對望了一眼,也憨憨地笑了。


你完全意料不到,回京後的第九天,何阿姨就在睡夢中悄悄地去了。

小燕和她同睡一房,事後哭着說,那晚她矇矓中聽到何阿姨起來過,踱到廳外在你的睡房門前徘徊了一會兒,好像喝了一杯水,就返回床上睡了。以前每到半夜她會咳嗽一兩聲,可那晚她睡得很平穩。

你孩提時教會你說第一句話「姨姨」,逗引你踏出人生的第一步,讓你在飽滿寬廣的胸膛裏沉沉睡去,教你穿褲子、穿皮帶、穿鞋,勸你不要跟鄰家的小孩爭吵,跟你講過上百個自編的簡短有趣的故事,從來不談人生大道理,默默地為這個清靜的家打點一切,攜育了你十七年,與你分隔後迅速衰老。你到外面走了一遭歸來,攙扶着她逛了幾趟公園,伴她坐船遊了一遍護城河,她竟然就心滿意足了,安然地去了。

石老看似對她的離去頗為鎮定,但從他比以前略往前俯的腰板和稍為遲緩的應對中,你察知這株參天古木已受到哪怕是頗為輕微的震動,於是叫他放心,多休息,自己扛起所有喪事,請小燕幫忙張羅。你們重新佈置了大廳的擺設,一切從簡,以素淨為主,抗拒一切俗濫的花飾和偽辭,把何阿姨生前最得意的半身照片轉為黑白照,放大至12吋乘18吋,用深胡桃木色木框鑲嵌好,架在大廳正中的高地櫃上,側邊長燃檀香塔,方便鄰里過來弔唁瞻仰。隨後,把她的骨灰安葬在奧運村以北十公里的墓地裏。那兒背山面湖,開闊而寧靜。你在碑石旁栽了兩株兩米高的白蘭花樹,好讓清幽的花香長伴這位一輩子無求寡慾只懂付出愛的平凡的女性。

待葬禮完畢,你讓小燕先扶石老乘車回家。數天以來,你一直忍着沒哭,當四野無人獨個兒跪在石碑前時,你解除了剛強的虛架子,微閉着眼潛入內心追思往昔,任由熱辣辣的淚珠從久已乾癟的淚腺中一次又一次地滲湧而出,直到夕陽墜落西山背後,峭寒的秋風籠罩了整片山野。

等石老的精神重新回復壯旺,你提出要到外面走一趟。他邊點頭邊說:「等到你回來,何阿姨她也算走得值了。不要太傷心,啊!也不要去得太久。我還要跟你談點事。」

望着彷彿忽然蒼老了的養父,你胸膛掀起一絲悲情。你答應了。

你沒車照,私下裏塞了點錢給「自由行租車公司」的營業員,靠借用薯仔的寶馬習來的一點技術,駕駛越野車一路往東北走。沿路風霜,越走越冷,途經承德、錦州、瀋陽、長春、哈爾濱、齊齊哈爾,再闖進長白山。

山上雪高四尺,如粉如綿。藍天高遠,群山萬樹零落,厚裹銀裝,連綿千里,無涯無際。寒風蕭瑟,割面侵肌。你卸下背囊,極目天地交接處,瘋狂地大喊三聲,直挺挺趴倒在雪中,讓雪粉把你的臉整個兒包裹着。雪粉漸化為水,又凝結成冰,黏在乾涸冷硬的瘦臉上。你感到熱量一滴一滴流失,皮膚和肌肉逐漸變得麻木,焦辣的痛楚通過神經如刺如矢攻向大腦,再瀰漫至四肢。刺吧,最好刺向那頽唐的心臟,刺向混沌無能的腦袋,把它們全麻掉,好凍結幾年來的錯忤、屈辱、自私、殘酷、迷茫、幼稚,把它們全凝結成一塊,然後鐵鎚一揮,砸個稀巴爛,碾成粉末,納入塵埃,隨風飄遠,永逝於滾滾大千……

啊!不行,它們還在。它們已和整套思緒和血脈相連、盤根錯節,只要這個臭皮囊尚未腐朽,它們都在跳動着、竄擾着,讓你無法堅強起來。怎麼辦?怎麼辦?啊!海,你想到海,於是折往大連。大連很美,比香港、北京都美得多,海也很美,但不夠寬闊,你要包容一切、洗滌一切塵垢的海。靈光一閃,心頭吐出一個名字,於是,你在大連的租車公司分部辦妥交車手續,直接乘飛機趕往海南島三亞市。好快,一個半小時就到了。

是這裏了,天涯海角,一塵不染,海闊天高,陽光普照,化去了北風的峭寒,蘊含沁脾的暖意,你的靈台彷彿一下子引入了泉水,變得更清靈、更活躍了。潔靜廣褒的沙灘,踏上去是那麼柔軟舒泰,沙粉燙貼地吻吮着腳板每一束神經。水很冷,不能游,那就靜觀吧,好好地靜觀這片寧靜的自存自變的天地,理順盤踞心胸的鬱結。出入古今中外聖賢的言說,翻開二十多年閱歷玩味世事人情,借助沉冷靈銳的心眼,人世間除了深層次的自然科學知識和玄妙的命數外,沒有想不透徹的事情。就算今天想不通,還有明天。

你在南山寺內的觀南大酒店住下,踱步於比東大開闊十倍、豐富十倍的萬紫千紅間,坐在褐黃色的礁石上遠眺極南方,俯瞰一層層海浪夾帶着澎湃能量衝捲過來,拍激起數丈高的浪花,幾十萬年,幾百萬年,年年如是,永無休止。天與海渾然相接,在遙遠的南端畫出平滑的弧線。海岸向正南方延伸出一道長長的足有五十米寬的石堤,末端建有人工島,一百多米高的白玉大理石南海觀音屹立其上,頭結綸巾,輕托着瓶子,從容地結着手印,秀眼半睜半閉,背對廣褒的南海向大千展示着祥和與寧靜。

你想起張雪慧,想起和她的第一個夜晚。那晚,她撤掉了最後一道壁壘,沒有過多的羞澀和憂疑,以觀音一樣的神情接納了你,讓你從拙稚的孩童邁向能從女性身上、心靈上得到慰藉的男人。正是這種接近無求的奉獻、無可替代的「第一次」,讓你永遠消釋不了她神女一般的音容、那份繾綣的念記、那種血脈相連無法割棄的感覺。香港是文化中心,但它更是金融中心、刺激大眾互相攀比財富與名位的狹小區域,許多女孩子都給薰染得器量窄、沉迷物質享樂、講求實際甚至勢利得難以忍受。張雪慧顯得大不一樣。她掙錢,是要把已破落的家納入常軌,挽救至親於貧困低賤,把自己安置在相對愜意的境況內。她厭惡低俗,但從不傲慢、耽於逸樂。她生長於低賤萎頓,但堅定的意志和廣闊的襟懷使她能跳高一層,舉止間自然散發從容平和的氣度。以前,你跟她太親近,沒對她透徹地分析過,如今,你終於明白,你深心處追慕的是一位薛寶釵。緣已了,恨無益,縱使完美的希冀相信終不能於你的人生中實現,你仍願意把這段緣凝結成一首詩、一串韻味隽永的意象,供奉於屬於你一個人所有的世界內。

你想起何阿姨,在你幼年時每天把你摟入安穩綿軟的胸懷裏,輕拍着背誘引你潛入夢鄉,也是沒有任何保留,沒有任何索求。你與世無爭的性格與石老不無關係,但也暗暗以這位永遠退站於不起眼處的自甘卑小的靈魂作為參照系。少年時,她曾帶你到她出生的地方山東高密鄉,輾轉流連於一望無際棗紅瑰麗的高梁地,印證莫言在小說中描繪的懾人圖景,踢水捕魚於清澈的小溪,爬到桑樹上攀摘紫紅甜美的果子,使你頭一次解除了高度城市化給一般民眾套上的無形的禁鎖,體會到大自然的廣博可親,深心處從此長吹萬里長風,析讀古典詩詞和觀賞山水畫時倍感融和暢快。她無求於你,但你實在虧欠她太多。她前半生遭受的苦難,你沒有好好聽她傾訴,她後半生為你貫注的心血,你來不及一一償還。她或能繼續存活於你的記憶裏,但那唯一的自存自有的心靈已徹底消失於時空。她生何價?死何價?往後,也許,你只能以莊嚴的思念來擔荷這份無比濃重的歉意,以個人逼近圓滿的命途來安慰、超渡這顆偉大的靈魂。

你想起薯仔,她的纏綿,她的放浪,她給你的最高的肉慾的滿足。嗯,是的,她是一個孤獨的在不斷找尋着甚麼的靈魂,她可以給你一切,同時寄望你給她一切,填補她的那份欠缺、那份不安感。這不算是不合情理的索求啊,可為甚麼,你對她總是保留着最後的投擲?是你不願意付出嗎?你不想她存有交換的冀求,可你又憑甚麼要對方先無求呢,尤其當對方已主動放棄了尊嚴和諸般選擇以後?你對她的愛在哪裏?早已投放至張雪慧身上而無法重燃了嗎?若是,那你又為何因為狹隘的恨意和盲目的肉慾親手把它糟蹋了?若不是,是你太自私了嗎?不肯多走幾步作最後的嘗試。也許,是因為你介意,你介意她欠缺雍容寬大的胸懷,即使她的美貎、財富,都讓人無法抗拒,你還是撤退了,留下一灘碎玻璃。也許,你一直在追逐一個幻象,一所天地間無法供給的空中樓閣。又也許,冥冥之中早有定數,你跟她都沒有錯,同時,你們倆都做錯了。

你想起石老,至高的導師,你最後的避風港,上天恩賜的輔弼星。早已甩脫肉慾的狹隘追尋,在理智的海洋裏遨遊,上碧落,下幽冥,彷彿已算計到終極的命限,大隱隱於市,甘心在塵世裏以孤獨的淡然的方式揮散生命力。你相信以他的智力和毅力,早該傲立於當世科學界的頂峰,但他似乎有所保留,隱忍不發。你很幸運,不必踏破鐵鞋四處尋覓,在最親近的地方,聳立着峻嶺幽山,舒展着萬里荷塘,心眼一張,就能目睹一片春色,嗅聞到沁脾的芳香。人世間還有多少種生活方式比他的適意?低調而不屈,寂寞而豐盛,柔和而剛強,晦暗而清朗,淡泊而舒適,入世而出世……你做得到嗎?這也是你深心處追慕的境界嗎?紫微斗數批示,你畢生不能克享愉快的婚姻,你信嗎?若不信,你敢冒傷害別人傷害自己的風險嗎?若相信,你願意順天命而行嗎?你跳得出臭皮囊的煎熬和催逼嗎?

你想到世俗和你的工作。幾乎所有人都給套在看不見的網中,每天被迫幹着沉悶、無主宰的事情,社會越進步,地球顯得越細小,資訊越橫流無疆,憂思越龐雜,你吃我一口,我抽你一鞭,以求溫飽,以求擠身更高名望,而這名望,卻是數千、數萬年以來人類積澱而成的願念,脫離母體後,甫接觸社會,就入骨入髓,直至沉埋黃土下。很累很累,到窮乏時,才偶然萌發超脫的念頭,然而轉瞬間又跳回網內,循環往復。工作是甚麼?工作是普通人在社會中的價值的定位,是每個人謀求生存和發展的工具。因為僅僅是工具,往往不是終極目的,因此叫人累,叫人感到無聊,叫人進一步體歷不得已之苦。慾望無窮,方死方生,不斷與旁人、他人作比較,以求高出一點點、優裕一點點,資源永遠有限,威脅永遠存在,於是人與人之間相摩相刄。世人稱讚成功,艷羨英雄,歌頌偉人,把盲動的生命意志具體化、大眾化、合理化、藝術化,然而終究難免以喪失心靈的自由、踐踏他人作為代價。你不認同,賤視這種虛榮,認為每個個體都有不可輕侮踐踏的尊嚴,視心靈的自在愉悅為最終目的,於是你一步一步,選擇遠離這套遊戲。

你想起你的友朋和同事。你活在獨自開闢的境域內,能和你相知的實在少得可憐,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自從與四位青梅竹馬的玩伴疏遠後,你已不再寄望世間再出現知己。平時在你身邊走動的,都是網中人,談不上純粹、善良,也不見得窮兇極惡,只是鮮能表裏如一、跳高一級,以清純的幽冷的眼界俯瞰旁人和自身。你不想他們干擾你,也不打算為他們幹點甚麼,寧願背上寡情甚至麻木之名。若純粹為了生存,為了消除那一份並非所有人都奈得住的「孤獨」,在他們面前偽裝起來,甚至扭曲自己,以換取表面的和諧,你反會感到不安和壓抑,況且,和諧的局面不是單方面可以控制的。你不想因「交換」而累,盡力維持私我的安寧舒泰,於是注定了走一個人的路,遊離於熙攘族群之外。

你想到你的能力,你的終極追求。紫微斗數說你超塵脫俗,才智驚世。的確,你自問具備很快領悟事物本質的能力,唯「理」是從,不易受雜音干擾,若潛心藝業,必能如奇峰般崛起。然而,學海無涯,若勵志奮發,背後的驅動力不外乎好奇心與扭曲了的權力慾,你選擇舒心閒逸,無意為群眾創奇立功,無意在任人胡畫的史冊裏佔據那哪怕頗顯赫的席位。如今你已經不用工作了,物質條件優裕,不必遭遇他人的逼害和算計,不必再受塵俗遊戲的愚弄和擺佈,有能力鑽出網孔俯視世人的奔亡。文學藝術是表現不平、迷惑和想欲的自慰形式,經過數年的震盪,當對人世少了一份執念,少了一分冀求,少了一分不知所措,多了一分清明,你發覺自己對它已逐漸喪失了鑽研的熱愛。啊!是的,你已經可以很輕很輕地繼續你的人生了。那,又為何而活、怎樣活?……


你每天就這樣優悠地起居作息,思索一切。升起了疑團,破解它,一下子破解不了,靜觀它。不知何時,你發現胸臆間的纏結縮小了,微弱了,靜靜跳動着,像一隻沒有破壞力的可愛的松鼠。

你要的不是絕生坐化,仍緊抱那天賜的生命,那麼,是時候回家了。

你回到酒店房間,打開關閉了好久好久的手機。啊!二十八條訊息!第一條是……“噗”的一聲,手機跌落到枕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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