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8日 星期五

亞米亞(二)


 




最僻遠的淨土,
也是因緣的驛站。




黃昏,亞米亞環礁。

西天的雲彩被夕照薰染得異常炫麗,海面活躍跳動着萬千條金色蛇影,轉化為虎鯨的天育獨個兒潛躍於紫羅蘭色的淺灘上。藍色的遠空,美國戰機來來去去,留下一條條雪白蛛絲。一群群海鳥漠視緊張局面,或盤旋追逐於環礁上空和無刺藤樹林間,或踱步呼叫於細膩如粉的白沙上。

十天以來,他格外小心:要變為虎鯨,先潛進深水區,完成程序後才冒出水面,也沒呼喚遠方的虎鯨朋友,免招美軍注意。那天中午,電視屏幕裏世人驚詫惶惑的舉措教他莞爾:歐美股市暴跌,美國道瓊斯工業指數開盤不足一小時即銳挫一成半,迫使美國政府緊急頒布非常命令,要華爾街立即停市兩天;謠言滿天飛,有人說中東恐怖分子死灰復燃,將開展新一波瘋狂殺戮潮,有人猜測是野心家的私人核武試驗,也有人推算美國已經對全球的軍事態勢失去掌控權。美國政府惱羞成怒,馬上調動龐大軍力把事發點方圓一千五百海里水域畫入重點監察範圍。「神眼」系列衛星和其他國家的軍事衛星隨時會把焦點調聚到亞米亞。他不想平靜的生活從此終結,譬如成為舉世圍觀的「熊貓」或者科學家的「白老鼠」,更不想成為強權的敵人,因此,甘心「自我管束」幾個星期。

然而,大異平時的自制並沒有打壓他愉快的心境,二百多小時的物理時間像十天前一樣,儼如清風一陣。當「他」遊離淺灘欲向遠海挺進時,冒出水面一望,驚覺夜色已籠罩了天宇,繁星佈列,戰機消失了影蹤,海鳥們都散入幽深林木中,一聲不哼。「他」感到餓了,臨時改變主意,潛返水底,回復人身,再浮出海面,游回淺灘,腳踏星光,沿着蜿蜒石路,走回早已自動亮着了燈的石屋。

石屋佔地二百平方米,高兩層,灰白色大理石作牆,橙紅色瓦頂。底層分設廚房、大廳、廁所、雜物房和一個睡房。大廳「U」字形擺放着三件白色皮沙發,圍着一個長方形玻璃茶几,一丈開外,貼牆擺放着矮矮的深色櫻桃木地櫃,地櫃的隔層內安置着音響和電視兩用的組合主控機,櫃面兩側分放擴音器,中間隨機擺設着三個扁圓的玻璃皿,盛的是半滿的水、白色細砂和姿態奇妙的小小的七彩活珊瑚。牆中間掛着50吋大、書本般厚的「菲利浦」液晶電視,其上隔一米掛着一幅高一米闊三米的巨型山水畫,畫中雲霧騰繞,千里奇峰隱約叢臥其下,一條急滾長河迤邐奔越其間。四米高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盞巨大的水晶燈,把光滑如鏡的白色雲石地板照映得透亮。

剛踏進大門,一條雪白機靈的小狗搖着尾巴奔到他腳下「汪汪汪」吠叫。他抱起牠,吻了牠涼快的鼻子尖兒一下。小狗圓瞪藍色的眼睛瞅瞅他,又「汪汪」叫兩聲,掙脫他的手,扭着屁股踏着細碎的小步輕快地溜進睡房,不作聲。

他對牠一反常態的冷淡感到納悶,走進寬敞的廚房泡了三包「每天一包」麻油方便麵,撈到大碗裏,放進筷子和湯勺。然後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一杯清水,返回大廳,坐到正中的沙發上,按一下茶几上的電視機遙控,點擊到「國家地理」頻道。

「好香啊!」他望着屏幕裏閃着碧綠眼睛的貓頭鷹,正要把一箸方便麵送進嘴裏,身後傳來一把嬌滴滴的女聲。

他渾身一顫,心一緊,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你怎麼不穿衣服?」一個二十來歲穿着深灰色泳衣的短髮女子蹦跳着從睡房走出來,繞到他左邊的單人沙發上大咧咧坐下,一雙大眼睛跟電視屏幕裏的貓頭鷹相映成趣。小狗繞着她的腳團團轉,彷彿,她才是這裏的主人。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儘管對方佔了先機,他還是很快省悟過來,聲音有點沙啞。

「我好餓呀!」那女子翹起小嘴,上身前傾,雙手支在大腿上托着腮幫子,胸前露出一條乳溝,目光停留在方便麵上。

「小姐,我是這裏的主人。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放下筷子,關掉電視,雙手交疊在胸前,身體後仰靠在沙發背上,右腿搭到左大腿上,遮擋住要害,鎖緊眉頭注視着多年以來沒接觸過的異性。

「不跟你玩了。」她笑了笑,不矜持不輕佻不徐不疾地說:「我是布原的女兒,叫布非非,非——常漂亮的非。」拉長聲音後她頓了一頓,歪斜着腦袋,伸了伸舌頭——他本來猜她有二十四、五歲,這一刻倒覺得像是十四、五歲——接着說:「你可以叫我『Kathleen』。我是隨我爸的船來的,可他不知道我躲在船上。老頭子大意,我在船上整整待了兩天他也沒察覺到。」

「哦?」他保持平靜的語調,問道:「你不知道我這個島不歡迎外人嗎?」

「知道一點兒吧。幾年以來,我爸每隔半年就購買大批日用品駕船離開香港五、六天,也沒告訴我到甚麼地方去。我一直都覺得很奇怪,可是每次問他,他都不說。大概是……一個星期前吧,我發現他整天都很緊張,神不守舍。我推算差不多又是他離開香港的日子,就哭着追問他將要幹甚麼。他好不容易才向我透露了你們之間的約定。他這次特別擔心,因為最近這個海域發生了大爆炸——你應該知道吧——全世界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爸把你當作很特殊的朋友,所以到最後還是來了,恐怕也沒跟你說出他的憂慮。他怕遇到甚麼意外回不了家,才破例把實情告訴了我。我好奇得不得了,反正也沒甚麼事幹,就暗中上了船,躲在船倉的一個角落裏。我爸這次很緊張,沿途兩眼死盯着海面,把我忽略了。今天下午,等他把船駛離這個島一會兒,我就偷偷繞到船後跳下海。」她又笑了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你忙着處理貨物,根本沒想到有人會跳船留下來吧?」她眨了眨眼睛,「不過你放心,我擔保,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爸和你之間的秘密,大概也沒人知道在這個人間天堂裏住了一位不穿衣服的世外高人。呵、呵、呵!」她惡作劇地乾笑了幾聲,然後按捺不住「格格格」地歡笑起來,雙手捂着肚皮。

他也忍不住尷尬地笑了,面前這位調皮得像個小孩的異性看來不太容易打發。他心裏還有許多疑問,但斷定對方說謊的機會不大,因為布原確實跟他說過有一個獨生女。布原是個忠誠的人,兩人之間的協定應該沒第三者知道,而且,她像布原一樣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還長得很像,尤其是她大而白卻沒有耳珠的耳朵和濃密而英拔得只會生長在男孩子額頭上的眉毛。

「這個島附近有很多鯊魚,你跳船的時候沒看見嗎?」他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提出這樣的問題。

「啊?」她像卡通人物一樣圓張着嘴巴,濕滑尖長的小舌頭在恐懼驅遣下挺伸了出來。

「這碗麵我沒吃過,你吃嗎?」他決定解除戒備。

「太多了!謝謝!你自己吃吧。我想自己煮,可以嗎?」她感應到他態度的軟化,語調更輕快了。

「可以!廚房在後面。」他往身後一指。

「我早知道了。你回來以前我已經偷喝了兩杯石榴汁!」她得意地回應着,邁開輕快碎步跑進廚房。小狗尾隨着她,置他於不顧。

趁這個機會,他敏捷地跑進二樓的套房,打開衣櫃,掏出一條內褲和一條黑色短運動褲穿上,再走進隔壁的書房。書房的擺設沒有挪動過的跡象,電腦顯示屏上仍浮動着有待輸入密碼的屏幕保護圖像,顯示自他中午使用至今還沒其他人進入過。他放下心來,正要下樓,突然想到些甚麼,遲疑了片刻,返回睡房,挑了一條棉質藍色短褲和一件白色短袖T恤。走下樓梯時,看見她正把一碗海鮮麵、一個大蕃茄和一玻璃杯清水放到茶几上。

「要先換上嗎?」他把衣服遞給她。

「太好了!我本來收拾了一袋衣服和一袋必需品,可是跳船的時候太匆忙了,忘了帶裝衣服那一袋。謝謝!」她笑嘻嘻地接過衣服,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然後走進洗手間。兩分鐘後,她像小鳥一樣蹦蹦跳跳走出來。

「很抱歉!沒小號的。」他忍住笑解釋道。

「沒關係!別看它像裙子,挺清爽的。而且,」她笑着眨了眨眼,「『衣不稱身』總比『衣不蔽體』好。」

「鬼靈精!」他心裏笑罵了一句,敷衍着點點頭,示意她坐下。

「我看牠蠻餓的,可是在廚房裏找不到狗糧。」她撫摸着伸出舌頭搖着尾巴的小狗說。

「牠叫小白,甚麼都吃,水果麵條都可以,就是不吃狗糧。」

「小白真有性格!來!小乖乖!」她夾起麵條遞到小白嘴前。小白果然順順當當迎合着,很快就把碗裏的三分之一麵條吞吃掉。

「你爸在我面前很少提到你。」他開展新一輪對話,一邊吃着泡脹得粗如義大利粉的方便麵。

「我爸以前也沒提過你呀!」她不假思索地說,喝了一口清水。「依我看,你們的交往太——君子之交了。在我爸口中,只能套出一點點關於你的事。」

「嗯。大概是七年前吧,我在尖沙咀一個酒吧認識你爸,覺得他很可靠。當時因為大家都是北京人,碰巧都有投資股票的習慣,話題很多,就很快熟絡了。我很少過問他的私事,只知道他離了婚,有一個女兒。他知道我不大愛說自己的事,所以一直沒問我太多。我們是牢固而不密切的買賣關係,」他微微一笑,頓了一頓,「每年的二月中和八月中,他收到我的電郵後,用遊艇把我需要的物品運過來。隔兩天,也就是他回到香港以後,我把三倍市價的錢撥入他的帳戶。你爸是個很穩健的長線投資者,不會在乎那筆錢,風雨不改幫我這個忙,是有別的原因。」

「對!」她咽下麵條,「我爸瞅着冷,心腸可熱着呢。有眼光!」

「他對你怎麼樣?很疼你吧!」他成功轉換了話題的焦點。

「對!」她咕嚕咕嚕喝了兩口水,「可是很嚴,小時候老打我掌心。我也不是善男信女,每次都瞪着眼睛讓他打,不哭。話說回來,他從來都是以身作則,我很服他!」

「如果他發現你來了這兒,他會怎麼樣?」他微笑着問。

「他不會知道的——借你的電腦發個email給他,說我到日本或者美國旅行就行了——除非,你告訴他。」她聳了一下左眉,微笑着回應。

「你沒工作?」他喝了一口水。

她又夾起一箸麵條送進小白嘴裏,說:「你的問題真多!像法官似的。你呢?老待在這裏不悶嗎?」

「悶的話就不待在這裏了。我這個人從來不會覺得悶。」他淡淡地說,低頭把麵條送進嘴裏。

「這個島好像就你一個人住。」

「對!也是在七年前,認識你爸的前兩個星期,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互聯網上看到有人要拍賣這個島。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像這樣的地方現在很難找了。島主是美國人,當時做生意賠了很多錢。這個島是他在事業最得意的時候買下來作度假用的,該有的都有。我先付他三成首期,再分三年清還,皆大歡喜。」

「那你現在是美國人了?」

「不是。這裏是公海,不是美國領土。」

「啊?那屬於甚麼國家的?」

「甚麼國家都不是。到我手上之前,這個環礁的業權六十多年來轉讓了三次。那個美國人很有能耐,他用竭盡所能保留原有生態作為條件,跟世界自然環境保護組織取得了協議,再促請聯合國公開承認他的業權。」

「世間竟然有這麼稀奇的事!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又擁有土地的業權。」

「這個世界本來就很豐富。」

「也是。那,買這樣的一個島,要多少錢?」她咬着又大又紅的蕃茄問道。

「一千三百萬美元。」

「一……一千三百萬?!也就是……接近八千萬人民幣。夠我過十輩子了!」

「單是海水化淡器、太陽能發電機和衛星接收器加起來已經值兩千萬人民幣。而且,有些東西是買不到的。」

「你幹嘛要……隱居?」

「你的問題真多!」他微笑着回應,喝了一口麵湯。

「你平時不穿衣服嗎?」她改談輕鬆一點的話題,把吃剩的蕃茄塊放到小白口裏。

他朗笑一聲,說:「衣服在這裏沒甚麼意義。不過,有的時候會穿一條短褲。今天下午把你爸運過來的物品安頓好後,就脫得精光到外面游泳了,沒想到會碰到你這樣的一位不速之客。」

「噢,對不起!我剛才光顧着玩,忘了向你道歉——」

「也……沒甚麼,反正,人已經來了。」

「你平時一個人幹甚麼?」

「看書、上網、游泳、跑步、散步、思考……差不多了。」

「幹嘛不找個老婆?」她單刀直入。

他搖搖頭,一笑,反問道:「幹嘛一定要找老婆?」

「那就怪了,男人沒女人怎麼行?」她提高嗓門,顯得理直氣壯。

「基本同意。可是,這個世界總有例外。」

「你喜歡孤獨?」

「孤獨只是外現形式,是手段,是途徑,我寧願說我喜歡充分自由的生活。」

「充分自由?」

「當你無求於人、無求於世的時候,你才能逼近自在。」他露出認真、自信的神情。

「好深奧啊!原來你追求的是自在。——你怕人嗎?」

「不,不過不大想接近。」

「為甚麼?」

「你吃芒果嗎?」他站起來,走向廚房。

「好,要一個!」她在他身後嚷道。

他從冰箱裏挑了兩個胖嘟嘟的大芒果。

「我下午的時候看到屋後有很多看來是人工種的樹,是果樹嗎?」

「除了馬鈴薯、紅薯、茄子、白菜、蕃茄、蔥、蒜和薑以外,其他的都是果樹,有泰國芒果、廣東順德的糯米滋荔枝和花石榴,都是純種的。」他坐回原位。

「香港現在賣的大多都是配種的。」

「有些東西,自然的比人工的好。你爸也運過一些配種水果給我,味道怪怪的,總好像欠了點甚麼。」

「嗯。剛才吃的大蕃茄確實比在香港賣的鮮甜。」

「那是北京蕃茄。你試試這個。」他把剖開三塊、還在上面用小刀打了網的芒果放在碟子上,遞給她。

……」

「怎麼樣?」他一邊切另一個芒果一邊問。

「很好!不酸,甜而不膩,有一種很濃的……對,真正的芒果的味道!」

「形容得不錯!精簡!」

「當然,我是記者嘛!」她脫口說道。

「哦?」天育遲疑了一下,「在報社、電視台,還是網站?」

「在最暢銷的《南風日報》做旅遊版記者。」

「那,你現在是在度假了?」

「不,半個月前我把老闆炒了,一直在家裏待着。」

「跟老闆鬧彆扭了?」

「嗨!甭提了!那個癟三甚麼都管,信不過人。」

「嗯,確實很糟糕。你喜歡寫東西?」

「碰到新奇的事都想把它記下來。挖掘背後意義,一新世人耳目。」

「那麼……今天有收穫嗎?」

「光是周圍的風景,兩萬字都寫不完!」她笑着說,「你是一個很好的談話對象。要是你做社工或者保險經紀,說不定會很成功。」

「噢!評價很正面哦,謝謝!可我是懶人,喜歡做閒人。」他微笑着說,「好!不早了,該休息了!這個屋子有兩個睡房,你喜歡睡哪個?」他指了指天花板,又指了指廁所旁邊的睡房。

「我……可以睡上面嗎?」她滿臉堆笑,怯怯地說。

「也好!我的衣服都放在上面的套房,你可以隨便挑你喜歡的。」他一邊說,一邊走到門口把大門關上。

「這個島又沒別的人,幹嘛要關門?」

「以前不關門,從今以後要關了。」他隱秘地笑了笑,看着她尷尬的樣子,「我是開玩笑。你不是因為怕不安全才不在下面睡嗎?來,跟我上去吧!」

「好!」她笑嘻嘻抱起小白尾隨他走進二樓套房。

「裏面有牙刷,」他拉開廁所內鏡箱的門,向她展示箱裏的漱口用品,自己取了一把牙刷和一支牙膏。走出廁所,推開大床側邊衣櫃的趟門,指着疊得整整齊齊的幾條被子說,「晚上會涼一點,說不定會用得上。」她叫好不迭。

他走出套房,關掉大廳的燈,說「早點睡吧」,獨個兒走下樓梯,忽然想起甚麼,停下叫道:「小白!」

「汪汪!」小白搖着尾巴竄出房門口。她露出半張臉到門外,嬌憨地說:「今天最後一個請求:我可以留下小白陪睡嗎?」

「牠看來已經是你的了,我還可以說不嗎?」他打趣道。

「你真慷慨!」她笑咪咪地走上前抱起小白,小白伸出小舌頭舔她的手指頭。

他笑着搖了搖頭,正要轉身,轉過臉來的她又說道:「忘了告訴你,你回來之前我在樓下睡過一會兒。請多多包涵。晚安!」隨即做了個鬼臉。

他一笑,回道:「晚安!」

剛走到樓梯拐角處,冷不防站在房門口的她又問:「喂,你嫌我煩嗎?」

他停步想了想,抬頭望着她,說:「現在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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