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8日 星期五

亞米亞(1)


1 




不自主顯現世間,
本無風雨本無晴。
忽然鑿開了混沌,
執意遠離愚昧與沉俗。




你一直以為,你是個孤兒,因為,養育你、陪伴你長大的石思命教授是這樣說的:2002年11月23日早上七點,天未全亮,有點冷,他如常踏出校辦上市公司清華同方贈送給他的別墅「朗園」,準備趕往生化研究所,瞥見一輛嬰兒小車停泊在大閘門口。你,頭上長着幾條黃色嫰毛,給寒風吹得像秧苗一樣一飄一飄,嘴角殘留數滴奶漬,平靜地睡在小車上,全身厚裹白色羽絨被單,左手手臂上別着一條白金手鏈,手鏈上掛着一塊玉——是一隻渾圓可愛的玉馬,玉馬背後刻着兩個楷字:天育。你的右手緊握着一卷紙條,紙條上歪歪斜斜寫着兩行字:「02年11月19日晚上十一點半出生,獻給有心人。」石教授樂了,斷定你是個棄嬰,馬上連人帶車推到民政局,懇求當局讓他收養你。他在生物化學界享有崇高聲譽,民政局花了兩天調查市內所有醫院,無法查明你的身世,便順水推舟,滿足了他的要求。清華校方因為這件怪事特地給他增加了津貼。

石教授本名石富達,1946年山東威海出生。一歲喪母,九歲贏得「數學神童」美譽,十歲時其父感染疫症身亡,十七歲考入清華大學化學系。快將畢業時,適逢文革,為了躲避無法理解的風暴,潛回家鄉做碼頭搬運工,空餘時間博覽群籍,改名為「思命」。文革結束後,成為清華大學化學系研究生。1988年完成博士學位,留校任生化學系教授。1998年,獲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1999年,應普林斯頓大學和麻省理工大學的邀請到美國講學兩年,憑精密的頭腦和超前的理論,令美國生化學界不得不重新檢視中國生化學科的實力。返國後,主持一系列國家級研究計畫。

他沒結婚,沒有異性侶伴,也沒有隱秘的特殊性傾向,從來不發脾氣,從早到晚冷靜如冰湖,不喜應酬,少說話,除了研究,最喜歡到屋外的荷花池散步。朗園高三層,庭前有一三十見方的小花園,屋內格局跟他的飲食一樣,以清淡為主。書房設於頂層,終日不染一塵,整潔光亮,直到你滿六周歲,他才肯讓你進去溜達。三面內牆像士兵列陣一樣擺列着深胡桃木色書櫃,東牆開了一扇高一點五米、寬三米的大窗,面向一大片草地,遠望幽靜的荷花池,窗前擺放書桌和電腦。他偶爾會聽一些輕徐的曠遠的純音樂,譬如《喜多郎》、《Secret Garden》,不大看電視,在你的童年記憶裏,耳根清靜,經常聽到的,是園外草叢林木間的蟲叫,還有遠處隱細如蜜蜂飛行的汽車奔鳴聲。

朗園一向謝絕訪客,包括記者。學生要找他,必須跑到他的研究所。常來朗園的客人只有一位——他的同窗兼同鄉、北京大學生化系教授尚齊。尚齊一來,石教授總會推開所有雜務,拉他進書房,要不討論問題,要不一邊喝鐵觀音,一邊捉圍棋。保姆何桂覺得他太孤清,有一次忍不住問他為甚麼不找個伴兒。他眼睛發亮,手指着心,對她說:「早就有了!放在裏面。」然後呵呵笑兩聲,埋頭看書。她花了半天功夫琢磨話中深意,半明半不明,但也識趣地不再問了。

你剛懂事,就知道自己是個孤兒,朗園是你唯一的家。何桂阿姨比石教授年輕幾歲,山東高密人,後來嫁到北京,丈夫早死,無兒女,不識字,不聒噪,不好事,把所有母愛傾注到你身上。石教授很忙,陪你的時間不多,很少跟你提起他過去的事。他從來不強迫你幹甚麼,到你確實需要指點了,才平和地說幾句,言簡意賅。你很清楚,要是沒有他來得往往及時的點撥,你長大後會走完全不一樣的路。

你跟他一樣,小小年紀便嶄露超群的推算能力,十四歲,奪得全市初中學生數學比賽個人冠軍。何阿姨知悉後歡喜得發抖,自掏腰包陪你到中關村「科技城」買了台功能最齊備的筆記電腦,把舊的那一台捐贈給你的母校清華附中。石教授也誇讚了你幾句,連續兩天,請來一位來自一家四星級酒店的特級廚師為你做你最愛吃的川菜:酸菜魚和水煮牛肉。

那幾天,你興奮得像隻剛學懂飛行的小鷹,在家裏不敢放肆,但在外走路時一蹦一蹦,腳根不沾地面。別人誇你兩句,你一拍胸脯,說:「哈!我是朗園的精靈!」

你的舉措沒能逃過石教授的眼睛。

一個夜晚,他把你叫進書房,微笑着說:「孩子,你是你,你為自己活着。作為『朗園』的成員,沒甚麼值得驕傲,除非,你可以不斷超越你自己。你知道嗎?在我眼裏,上天下地,唯一值得欽佩的,是透視物理人情的本領和不假外求的獨立精神。」這句話猶如雨後春雷,令稚嫩的你在清涼中全身一震,心坎處劇烈地跳了一下。


朗園座落於清華校園北部一里外,離教員宿舍區不遠,你兒時不愁沒有玩伴。你們投入過電動滑板、遙控飛機、虛擬世界遊戲機這些令天下孩童趨之若鶩的玩意,三分天真、三分諧趣、兩分白癡、兩分變態的無數卡通片和卡通人物曾陪伴你們走過童年,2008年奧運會期間,也被捲入空前的熱潮興奮了大半年,但你們之間不自覺地形成了一種氛圍,令混雜無聊的資訊和潮流無法成功侵佔清純的腦袋。你們喜歡圍坐草地上,一起玩自創的智力遊戲。十來歲,年長一點了,經常湊到荷花池畔的石桌前捉象棋。周末夜晚,要是月色明亮,就呼朋引伴,搬來臥椅、摺疊床,半躺着面對平靜的池水高談闊論。這個荷花池比清華校園內的那個小一點,草地環繞,荷花繁盛,田田相疊,怪石參差水中,即使在冬天,也別有一番景致,石教授私下裏為它起了個名字:「觀心池」。你記得,當時最受歡迎的話題是「最新發明」。你和四個最要好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自封為「五大理學士」,又分別自冠「楚騷」、「漢賦」、「唐詩」、「宋詞」和「元曲」的浪漫諢號。別的小孩譏評你們「狂妄」、「假正經」,你們無動於衷,統一口徑以「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一話自勉。

無疑,這樣的日子像吃了「快樂迷幻丸」一樣愜意。在這蒸蒸日上的國家的匯聚了最多最優秀人才的都市的最著名學府裏,你們風雲際會,幹着同輩小孩不能幹也想不到要幹的事情,連你們各有成就的父母們都豎起拇指誇讚你們的友誼純潔無比、你們的前途無可限量。可是,第一個打破這種美滿格局的竟然是五個人裏頭學業成績最好因而最受尊重的你。

你本是一顆不甘永埋硬土的種子,青春的躍動如雨露,石教授那一番話是陽光,你要撐開重重積壓着的死泥,呼吸大地上自由運行的空氣。然而那時你弄不清楚,說不明白,找不到內心騷亂的端倪,僅隱約意識到,你們的趣味和討論建立在浮沙之上,有如置身於茂密的竹林中,觀望不到廣闊清朗的世界。奇妙的心理突變令你感到十分不安,一貫好思考的你表現得更加深沉。大伙兒如常圍在一起時,黑暗中另一個你常常忍不住對你冷笑:「又談這些,有味兒嗎,伙計?」你試圖改變話題,譬如說「我們可不可以談點別的,譬如談談為甚麼要談剛才那個問題?」

有一次,上海來了一位學者,名叫沈醉言,先後在清華和北大演講,講題分別是「注意你的言辭」和「思與言」,點出思維與語辭的關係,強調明辨事理前必須先釐清語辭的意涵。你的四位同伴聽後大不以為然,認為只有思維不清晰的人才會反過來讓言語操控思維。你卻深為震動,體察到過往自己和一般人判斷問題的輕率,因而向他們提出一些新的看法,結果招來「四方」圍攻。散「會」時,你心底裏覺得你勝了,他們四人卻頗為滿意地達成共識:你冥頑不靈,佔上風的是他們。

起初,對你的轉變,他們零星地提出了善意的冷靜的批評,後來,回敬你的居然是連他們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冷嘲熱諷。楚騷說:「你有病啊?」漢賦說:「你腦袋不好使了?」宋詞說:「到青春期了,沒辦法!」元曲更進一步:「不是,他到更年期了!」你這個唐詩只有尷尬地乾笑的份兒。

也難怪,你們習慣了爭論,你的同伴往往直率得幾乎不懂保留,只有你一向不喜歡一下子把話說盡,覺得真理未必永遠站在自己的那邊,也不希望因為過於魯莽而傷害了別人。你逐漸感到不自在,甚至察覺到他們相互交流的眼神中隱藏着奇異的意味。

你一連好幾天入睡前兩眼直瞪着漆黑發呆。另一個你後來偏要火上加油,吐出一個詞:「鴻溝!」

對,鴻溝,形而上的價值觀的大裂痕。這個鴻溝可以跨越嗎?你觀察了大半個月,發現,不可以。他們顯得越來越陳套的言談和眼神,頭一次迫使你的腦際閃過一剎頓悟:「一般人的反省能力是有限的,尤其是在未遇到挫折和震蕩的時候。他們都喜歡活在過去的哪怕是僵化的模式中,不會隨時準備反思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包括他們看待事物和人的態度。」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你路過書房門口,望着內裏後交着手靜立着朝窗外凝思的養父的清瘦身影,思路再拓深一層:水清則無魚,人清則無伴,有些人可能注定了孤獨一人。若孤獨不是根本抵受不了的,那麼,何必太難為自己?

你開始缺席聚會,有好幾次連原因都沒交代。原因可以瞎編,你不屑為之。

「缺了我不是更好嗎?」你對自己說。果然,他們主動找你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你們會繼續扛起『四大理學士』之名的。」你獨個兒看書時、走路時、大小便時經常忍不住對自己反覆同一句話,彷彿他們要是不那麼做的話,你就一輩子不安心。

上天跟你對着幹:你絕跡聚會兩個月後,道聽途說,知道他們散伙了。有時在路上碰見他們其中的一兩個,你們都笑一笑,打聲招呼,走上前拍拍胳膊敷衍幾句,邀請對方過兩天到哪裏哪裏喝杯咖啡、游個泳。然而,轉過臉去低着頭繼續走路時,你心裏明白,大家都在艱苦地說着假惺惺的話。

你故作冷靜,該幹嘛幹嘛。演技異常出色,瞞住了兩位家人。何阿姨問你:「天氣很好,怎麼不到外頭去玩兒?」

「看書呢。」你回應得輕描淡寫,有意無意間消減了自學步階段養成的對家人的倔氣,夾帶着一分謙厚、一分柔和,連你都不敢相信,懷疑自己人格分裂。

一個微涼的初秋的深夜,難奈的惆悵驅使你走出家門,步向觀心池。要緬懷也許永遠失去的東西嗎?你不知道。

月掛中天,光華如瀑布般撒向寧靜的小園。油亮的池水泛着細微的波紋,輕輕撫摸着露出水面的荷花殘莖,梧桐「颯颯嗚嗚」地搖動着即將枯黃的葉子,草色仍深,不知疲倦的搖曳細碎地折射着銀白的月色。你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陣酸麻自深心處直瀉向足底,快十五歲的你頭一次感到悲涼,浩瀚的悲涼。

呆站了半個小時,正要轉身離去,遠遠瞥見對岸一株大樹旁站着一對依偎着的人影。剛才怎麼沒看見?你心裏一驚。仔細一瞅,原來是元曲和一個斜背着你、穿着白色背心和紅色迷你裙的長髮少女。那個少女時而拉扯元曲的短髮,時而搓擰着他的臉蛋。他挺着腰板,雙手摟着對方細得一掰就斷的蛇腰,月色照映下,像意氣風發的元帥。他是五大理學士中話語量最多、詞鋒最尖刻、思辯漏洞最多的一個,這次意外的發現倒給了你一點啟示。


四大理學士後來並不知道,你顯得有點莫名其妙的離群,並非因為瞧不起他們、厭惡他們,而是因為,你的思路開始飄向另一個他們終其一生也不願涉足的地方——你迷上了哲學,還瘋狂地愛上了藝術。你原以為數理化是本行,沒想到另一個天地足以摧枯拉朽,以無可阻抗的力量促使你不得不暫別早熟的科學探索生涯。石教授差不多五千冊藏書裏面,有三分之二屬於哲學、星相、文學和藝術類,自然,你很快「榮升」書房的少主。

書,你看得很雜,憑心情,眼睛掃到哪本書書脊上的名字,感興趣的,就取下來掃瞄,看到精采處,再從頭到尾細閱一遍。你僅是一條在大湖裏剛給上天賦予了生存意志的小蝌蚪,缺乏獨自長途跋涉的力量,許多知識掌握得不透徹,有時甚至雲裏霧裏,完全不知其所以然。最讓你感到困擾的是,風行於古代的各門星相卜卦類知識,包括易經、奇門遁甲、紫微斗數、鐵板神算、子平八字、手相面相、諸葛神數等等,千百年前憑何而來?為甚麼或多或少總能指見人生的過去和未來?背後的原理,是科學的,還是超科學的?若命運——或說宿命——這種東西確實存在,若認同人生意義的確立需要依傍真理,那麼,人生有——或說應該有——甚麼意義?

一天,你在觀心池畔碰到心不在焉的同校學兄黃澤民。閒聊時,提起他剛結束的高考。原來,他考試前跟女朋友鬧翻了,心情不佳,作答化學和物理兩科試卷時精神恍惚。試後一直忐忑,深怕這次高考半天折翼,有負親友所望。你頓起惻隱之心,這位高材生在校內到底算是個人物,於是連忙從家裏找出被術數界定性為術數中的末流的《諸葛神數》,幫他卜算,叫他先默念想知道高考的成績,再隨便說出三個字。他照辦,選了「問途一」三字。你閉上眼,一邊撥弄指頭算了一下,三個字並排的個位筆畫數(以繁體字為準)是「001」。簽文曰:「天門一掛榜,預定奪標人。馬嘶芳草地,秋高聽鹿鳴。」把他樂得屁顛屁顛,苦臉生春,差點兒要淌下男兒淚。一個月後,校長以異常激昂的筆觸向全校師生發放電郵,宣布黃澤民以北京市理科第三名的優異成績被清華數學系錄取了。

又有一天,你的同班同學賽丈夫在電話裏告訴你,他想到美國讀書,申請手續已經辦了,但猜疑條件不足,不成功,連續三天睡不着覺,若再熬上三兩天恐怕要演變成神經衰弱。你強忍着笑,取出《諸葛神數》,叫他先默想能否成功赴美,再說出三個字。他說這挺個屁用,你說那你姑且放個屁吧。他無奈,慢吞吞放了個屁:「去美國」。這個屁的筆數為「591」。簽文曰:「和合事,笑談成。喜音在半程,平步踏青雲。」他半信半疑,說你在編小詞兒逗小孩,你說是你媽的小孩在逗我唱小曲兒。十天後,他和他媽一小一大提着一籮筐水蜜桃到你家。他綻放着典型的小孩笑容對你說,他去美國的簽證已經批了下來。

你也曾多次用諸葛神數為自己卜算,求得的簽文十中有九令你毛髮俱竪;就像有一個無所不知的「神」,總能巧妙恰切地回應你的每一次詢問,而且事後每一次都證實像「鬼」一樣靈。你搔破腦勺,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釋。當然,你曾為此請教石教授。想不到,他對各門學問的涉獵極深極廣,唯獨在這方面卻露出了罕見的窘迫之色。不過,他開解道:「命理幽玄,超越凡夫俗子的眼界;世間有些知識單憑科學——至少是現在的科學——無法理解,所以,對這個世界,思路最嚴謹最開放的人常存敬畏之心。但是,這些東西既然能借人、借言而傳,也許會有一些路、一些缺口可以摸索得到。你將來識見高了,智力更圓滿了,機緣巧合,也許能破譯背後的謎底。」你唯唯諾諾,只得暫時作罷。


書海無涯,浪花無聲無息蕩滌心中鬱悶,友誼的斷裂漸漸成為熄滅了的草灰,被閒置於記憶的角落。

一個晚上,你在書房內看《三國演義》入了神,不知到了深夜幾點鐘,突然察覺有點異樣,猛一回頭,看見石教授佇立房門口凝望着你。你醒覺到佔用了他老人家的天地,連忙退出,回二樓睡覺。鑽進被窩裏,石教授慈祥幽渺的眼神仍像一幕藍色的薄紗輕輕籠罩着你。彷彿間,你沉沉睡去,造了個甜夢,夢見自己幻化為自在的蜻蜓,嚶嚶嗡嗡拍打着幾近透明的翅膀,歡快地穿越於清涼的荷塘中。荷葉忽高忽低,或大或小,無邊無際,一片蒼翠迷濛。你吮嗅着淡淡荷香,飛了很久很久,一點都不累……

這個夢,連同石教授的眼神,一直隱埋在你暗黑的意識裏。直到決定隱世那一刻,你才深切領會到箇中意義。




2 則留言:

  1. 多口問句老哥,你家的書房的格局就像石教授的那個一嗎﹖
    F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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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噢,哈!可沒那麼大呀。石老朗園的環境設計,純屬想像,主要是想突出其清、高、樸、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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