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8日 星期五

亞米亞(三)



 




她看似被動的小鈴鐺。
別傻!
她是一隻百靈鳥。





半個月過去了,布非非給亞米亞深深迷住。

五塊弧形陸地潮漲時分離,潮退時相連,朝朝暮暮,活像五個無懼風雨同氣連枝的兄弟。五兄弟環抱着約有一千公頃大的鍋形湖,最深處不過六、七米,湖水清澈,波浪輕細。萬千小魚披上幻彩舞衣昭晰地穿梭徘徊其間,遇人不躲閃。陸地上本來叢生棕櫚和無刺藤等熱帶林木,天育當年剛到時不太滿意,嫌單調,後來徵得世界自然環境保護組織的同意,訂購了大量鳳凰木和大葉紫薇種子,進行刻意的撒播改造,澆以於環境無害又能催生樹苗的「快高水」。現在,風一過,全島便蕩漾在紫色和橙紅色的海洋裏;若從上空俯瞰,活像鑲着鑽石邊的紅寶石項鍊。那明晃晃的邊兒,是如粉的白沙。這塊潔淨和平的島嶼吸引了數以萬計的海鳥長年棲息,環礁外圍四千多公頃五光十色的淺灘上經常密密麻麻地巡行着壯觀的曲紋唇魚、隆頭鸚哥魚和鮪魚群。陽光永遠熾熱,天氣變幻莫測,分明是藍天萬里,轉眼間可能彤雲密佈,暴雨急風。

早上,吱喳啁啾的鳥聲陪同穿樹越窗而入的陽光把她喚醒。透過密匝樹幹的縫隙,可以看見渾忘一切的天育穩站在水深及膝的淺灘上面對東方遠海耍拳。起來梳洗,到廚房炒一兩隻蛋,吃點蔬果,喂飽小白,天育就準時返回石屋醫肚子。他的食量像頭牛,五個拳頭大的馬鈴薯、三隻雞蛋、兩斤多的魚或蟹加一斤白菜。她第一次旁觀時給嚇傻了,譏諷他拉屎時肯定很壯觀。閒聊一會兒後,她喜歡扯他往外跑,要他介紹環礁內各種動植物。

中午,在氣溫急遽上升前,兩人先到菜園採摘足夠一天用的蔬果,再返回石屋做午餐。她做配菜,他任大廚。他廚藝的精湛同樣令她吃驚,甚麼川菜、粵菜、湖南菜,天天新鮮,每一款都做得很到位,水準直逼一級名廚,但細想一下他對食物的要求,再掂量他的智力,也就見怪不怪了。飯後,她看看書,看看電視,或者小睡一會兒。有心情的話,把他棄置不穿的衣服剪剪縫縫,裁出合身的上衣,披上身,踏着蓮花碎步湊到他面前要他誇讚幾句。他習慣上網看消息,時而劈哩啪啦飛打鍵盤。「寫」甚麼,她曾經問過他。他說是科學研究,小孩子不懂。

近黃昏,若天沒下雨,她便跟着他跑到菜園撒水潤土。她長居香港,從沒幹過菜地裏的活,每次都像做新娘一樣感到新奇刺激,調皮如小猴的品性不改,她總喜歡冷不防拿着接通小淡水庫的噴水槍向他噴射。他上身赤裸,笑着任她胡來。嘻嘻哈哈幹完農家活,兩人再跑到西邊的淺灘面對壯麗的落日,賞看萬千海鳥與落霞共飛,享受涼爽沁脾的海風,追逐沙岸上流連啄食的鳥兒,或者鑽進湖裏暢泳,撈幾塊小珊瑚和貝殼,若喜歡,徒手捉十來條魯鈍的小魚做晚餐。有的時候,天育駕駛雙人快艇,帶着她和小白,以八十海里時速在半金半藍的海面上畫下優美的白色弧線,撞擊太平洋上急勁濕潤的晚風。晚飯後,看電視,聊一會兒天,然後上二樓書房外的陽台賞月亮,看深遠廣闊的天宇間閃爍動人的繁星。

深夜,她抱着溫純的小白遁入夢鄉。十分輕鬆,悠閒中貫注着新奇和快樂,過去不自覺繃緊了的神經得到徹底緩解,友朋同事間的齟齬和不快逐漸溶解在了無痕跡的時光裏。她睡得很香、很沉,彷彿天地間從來沒有喧鬧和爭鬥,思緒永遠不需要打結和壓抑,一個渺小的「我」不加防護也能平和長存於時空裏……

但這並不意味着她毫無疑惑。

二十四歲的她弄不明白,為甚麼天育一直沒催她離開,同時對玲瓏靈巧的她沒顯露任何愛慕之意。他是一個和暖的朋友和長輩,又是一個奇怪的人。你問甚麼,他儘量給你滿意的答案,偶爾反問你一些東西,大多與你不大切身。你想幹點甚麼,他儘量協助,陪你到處走到處看,沒一刻悶場。你無所求,他就讓你自個兒安頓好,然後獨自活動,有時到海裏游泳,往往游到遠方連個影兒也看不見,有時後交着手在沙灘上踱步,或遙望遠方靜思。他儘量不讓你不快樂,不讓你難堪,但不會把自己完全消融到你的世界裏,他有自己的天地,一個獨立而外人無從玩味理解的天地。才三十來歲,毫無入世之心,彷彿將在這塊土地上孤獨地了其餘生。她在一年多的記者生涯裏碰過不少奇人異士,但仍無法看穿他,即使已通過多次交談探知了他的不少經歷。她努力挖掘記憶,壓根兒找不到甚麼人有類似性情,而他分明是好好的一個正常人。她初步推斷:「要不是我倆的思想境界相差太遠,就是你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不在身旁時,她愈趨頻繁地思索着這些謎團。


一個深夜,撫摸着軟滑的小白,她突然強烈地升起一個念頭:「你是他的話多好!」浪濤嘩沙嘩沙地沖刷着沙岸,蟲聲此起彼落,時而歡快,時而淒婉。海風吹得正緊,呼啦呼啦地搖動林木,幾撮鳳凰木末梢輕柔地拭擦着窗戶。她翻來覆去,心房像給萬千支小木針一下一下地刺扎着,雙腿酸軟無力如剛跑完馬拉松,腳掌發散着溫熱。「是因為月經剛過十來天嗎?」她問自己。

折騰了好久好久,矇矇矓矓醒轉過來。往窗外望去,看見天育穿着黑色小褲頭赤着上身佇立淺灘上。他微曲着膝蓋,如站如坐,腰板筆直,平望前方,雙手前伸,凝頓胸前一尺作抱氣球狀,似緊非緊。大概已經站立很久了,脊背上佈滿汗珠,一閃一閃折射着陽光。腦袋看來也在急速冒汗,顯得格外油亮。

「不是和尚,又像極了少林寺和尚。」她自言自語,不由得笑了起來。突然,腦海裏一下電閃,擠出了一個問號:「半個月了,他的頭還是光滑如鏡。年青人的光頭應該是淡青色的,而他的竟然跟身體皮膚差不多!而且,從來沒看到他剃頭!這怎麼可能?!」

想到這裏,她睡意全消,嗗咚一聲滾下床,撇下小白,逕自往屋外奔去。

樹上的鳥兒正吱啾吱啾叫得熱鬧,她充耳不聞,心噗通噗通地跳,往前衝的意識超越了雙腿的負荷,一路嗑嗑碰碰,像給強盜追殺一樣狼狽。沙灘上,天育像一尊塔,對身邊的事物渾然不覺。

她緩了緩氣,貓着腰輕趟着水移近他右側,大叫一聲「喂」。天育觸電般盪了一下,再晃了一下頭,別過臉,像從五萬年前走回來一樣迷糊地望着她。這可把她逗樂了,「哈哈哈哈」狂笑,直到捂着肚皮撐不住跪倒在水裏。

「汪汪!汪汪!」小白剛來得及湊熱鬧。

天育站立原地,瞅着她含笑不語。等她止住笑,才說:「大美人,早上好!」

她猛然意會到「大美人」的意思,知道自己頭髮如雞窩,容顏像褪了色的瓷娃娃,忙撥理短髮,又擦熱雙手抹了一下臉。

「別笑我,和尚哥哥!你練的這種拳很好玩嗎?」

「好玩!好玩!想學嗎?」

「想!不過不想做和尚!」

「學拳不用做和尚,做尼姑也可以嘛!」天育笑着說。

「呸!誰要做尼姑?大小姐我還沒活膩呢!」

天育吃吃地笑。

「不跟你玩了!你老實告訴我。」她一臉嚴肅,雙手掐着腰,儼然質問疑犯的律師。

「嗯?」

「你為甚麼老不長頭髮?」她直勾勾地注視着他,朝他的頭頂呶了呶嘴。

他怔了一下,皺着眉說:「我每隔兩天刷牙的時候都剃一次,你不知道。」

「是——嗎?」她提高聲調一臉不屑,上前伸手摸了摸他滑溜如屁股的頭蓋,「那為甚麼連髮根都沒有?天下間哪有人的頭光得像屁股似的!」

「我是太監。」他尖起嗓子回道。

「別蒙我!太監沒鬍子,可是不會不長頭髮!」她理直氣壯,唾沫花兒直噴到兩尺遠,一邊揮動手臂比畫着,「況且,我來的那天就知道你不是太監了!」話剛說出,臉頰一片飛紅。

天育識趣地別過臉去,望向遠海,沉默不語。良久,他吐出了一句:「你的觀察力可真強啊!」

「當然,有甚麼事可以瞞住大小姐我!」燙熱的耳朵冷卻下來後,她又回復一貫的調皮。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我的大小姐。」他仍舊凝望着遠海。

「說了再算吧,求你了,天育哥哥!」她拉住他的右手像篩豆子一樣直搖。

「你餓嗎?」他回過頭來,半皺着眉,關切地問。

「我不!我不!……」她斷定他要施緩兵之計,急得紫漲着臉,一邊拚命跺腳,濺起的水花把小白嚇退了幾步。

「好好好!大小姐,你看,陽光開始烈了,回屋裏說!回屋裏說!」



1 則留言:

  1. 開始有趣了。
    也不,之前的也很有趣,只是來到這裏趣味更濃。
    f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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