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8日 星期五

亞米亞(2)

2 




追尋適意與光明,
你要開闢屬於你的世界。
然而,
緣帶與孽環佈散茫茫虛空,
你往哪裏逃?





一八年七月中旬,你讀完高二,步入暑假,碰巧石教授應邀到香港東方大學訪問十天,便跟隨他一塊兒去。

石教授已經是第四次造訪香港了。在飛機上,他奈不住你的糾纏,向你詳細評述了當地的狀況。他說,香港特區自上個世紀末開始,歷經了十年衰退,舉世以為這顆「東方之珠」從此永遠黯淡下去,到你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它卻神奇地逐步回復了光彩。得到中央的大力扶助,與珠江三角洲腹地成功融合,加上很多大、中型機構早着先鞭於大中華地區分散投資,使這塊本來積貯極厚的地方繼續成為全國最富有的城市。令全球驚異的是,本為經濟學者、連任的第四屆行政長官潘鼎不但在政經界長袖善舞,還具備宏遠的文化視野和過人的韜略。他首先徵得人大委員會的同意,敦促立法會重新修訂法例,進行一系列政制改革,特區首長從此改由普選產生,為市民和投資者注入強心針,然後在教育、經濟、民生、文化諸領域實施大刀闊斧的變革:清洗長期盤踞於各大教育機構要津的瘀血,高薪聘請國際級學者擔任要職,又以優厚的獎學金每年向全球招收逾千名優質學生到港進修,提供多項優惠,全面開放海內外各種人才到來安居樂業——若被評為專業人士,馬上可以以七折的優惠價(由政府津貼三成樓價總額)購買房屋;中、小型外資企業若聘請超過十名本地員工,即可獲兩年的免稅優惠;由市區重建局清拆大量市區私人舊房,還以一片片青葱綠地和娛樂設施,優化環境,進而穩住比對周邊地區略高的樓價;在鄰近的深圳市的大後方布吉,購買了一百平方公里土地,安置香港的退休老者和自願回國內生活的低技術人口;進一步在東九龍和西九龍大肆擴建頂級文化設施,調撥五百億港圓創立文化基金,資助民間團體開展富創意的活動。四年前,他綴合香港中文大學與香港科技大學合併,易名香港東方大學。一年前,東方大學與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和浙江大學一起擠身全球一百大著名學府。同年統計資料顯示,超過三成在亞洲舉辦的文化盛事選址香港。

「香港到現在才算真正步入黃金時期,雖然,不見得未來必定一帆風順。」石教授總結說。

你不懂經濟,但咀嚼之下,也覺得思路開闊,言而成理,忍不住開了個玩笑:「石老,您有資格做香港的時事分析員了!」

石老笑道:「嗨!這種東西,多留意時事,多觀察,多思考就懂了,沒啥了不起的。時間很充裕,你這位小遊客到東大以後,就多走走、多看看吧。」


東大校方把你們安置在座落於逸夫書院和聯合書院中間的教員宿舍。十天裏,石老一直忙得不可開交。你冒着熾熱的陽光和濕悶的空氣,獨個兒到處閒蕩。

跑到洋溢着新型大都會氣派的西九龍區,只見興建中的圓錐體狀「千禧大廈」像半杆大玉米聳立於龐大的人工島上,銀白色旋繞而上的合金外架閃爍着懾人的光芒;四年後,上海全球最高的「傲世塔」將向這位拔地七百米高的巨人俯首稱臣。全亞洲最大的「香港文化中心」像隻透明的脫了殼的長長的大蝸牛俯臥於海岸邊,向西方伸展胖乎乎的觸角,內裏正陳列着來自台灣故宮博物館的上萬件珍藏。黃昏,你登上太平山頂,北望廣闊連綿的維多利亞港和九龍半島。百萬家錯落密集的七色燈火微微灼熱着你的心,你原諒了她白天的擁擠。

東九龍的衛星環保城讓你感到最舒服。建築物自西北至東南逐步降低高度,敞開胸懷擁抱鯉魚門入口和大半彎海港。長達兩公里的海堤上,上百株撐天刺桐迎風抖擻,一座座巨大的青銅雕塑穿插其間。陽光透過玻璃天幕瀉入別有洞天的地下,便捷的載人輸送帶四通八達。寛闊平整的路面上,悠閒地爬動着電池推動酷似甲蟲的迷你小車。

你走近一家「留香」果汁店,隱約聽到裏面「噗咚噗咚」的鼓聲。鼓聲輕快,如急雨擊銅盆,把你逗得心癢癢,如針刺腳掌,便走進去,叫了一碗芒果西米露解暑。店中心設有圓形小舞台,八個八歲上下的小男孩正搖着撥浪鼓跳「荔枝頌」舞。棗紅色鮮亮的功夫服,天真的臉蛋,短小靈活的肢體,大膽而拙稚的動作,看得你幾乎把眼淚都笑出來。

「買一個呀哥哥!有香味0!」一個穿着金黃色功夫服紮着兩條小辮子的小女孩靠到你身旁,左手挽着滿載各式布玩具的小竹籃,右手拿着鵝蛋般大小的布芒果在你眼前晃。

你接過綿軟柔滑的布芒果,揑了一下,果然嗅到濃郁的芒果味。

「幾多錢?」 你忍笑用笨拙的廣州話問。

「十五文。」 小女孩眨着大眼睛怯怯地說。

你注視着那寶石一般晶瑩的眼睛和清麗的眉毛,不知為甚麼湧起一股濃烈的親切感。


十七歲,你面對自懂事以來最重要的一次抉擇。

當時,高考成績剛公布,你取得全市理科第二名的彪炳戰績,清華數學系、北京醫科大學和香港東方大學英文系相繼向你發出錄取通知書。在剛升上高三挑選大學名單時,你把東大列作第三志願。現在,它果然向你招手了,還奉送豐厚的獎學金——學費、宿費全免,每月生活費八千塊人民幣,等於北京一般大學畢業生的月薪。你躊躇了整整一個星期,拿不定主意,又不想問卜,嫌被動,只好徵詢石老的意見。

石老問你:「你將來想幹甚麼?」

你答道:「幹甚麼都行,又或者,甚麼都不想幹。反正,現在拿不準。」

石老問你:「那你現在最想做甚麼,或者希望作出甚麼轉變?」

你回道:「想進一步開拓自己,嘗試一些新的東西。」

石老再問你:「在數學、醫學、外語這三個領域裏,你現在最感興趣和最匱乏的是甚麼?」

數學一直是你的強項,但略欠新鮮感。醫學嘛,你雖然沒受過嚴格的解剖訓練,但在石老身邊,十幾年耳濡目染,已具備自學的能力。至於英語,乃瞭解大半個世界的必然通道,而你至今仍與彼方隔閡甚大。因此,你掂量了一會兒,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了,說:「那麼,就到香港去吧。」

石老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你的肩膀。

其他人覺得你這個選擇簡直愚蠢得不可思議。

「香港算個屁啊!不就是讓一幫給金錢衝昏了頭腦的南蠻子瞎混的地方嗎?比起咱們首都,算老幾?它有奧運村、首都大劇院、天安門、頤和園、圓明園、萬里長城嗎?何況是清華和北京醫科大學!」在班裏跟你最要好的同學趙不群恨鐵不成鋼,瞪着眼睛對你說。

「大樹之下好乘涼。有石老這棵千年古木為你擋風遮雨,幹嗎不待在北京?」幾乎視你為入室弟子的數學老師陳三算皺着眉頭問。

你在清華西門碰到久遺了的楚騷。他一改高亢激越的聲調,以儘量溫和的口吻對你說:「東方大學的英文系再強,也比不上清華的數學系。你何必丟個西瓜撿顆芝麻?況且,英文系?幹嗎不到英國劍橋去?」

的確,他們的理據都十分充分,你的選擇,不管怎樣看,也夾帶着濃烈的賭博味兒。你想,人生路上哪個抉擇不是賭博?哪次定局完全操控在人手上?對與錯,黑與白,選擇過後,有幾個人能分清楚道明白?此時此刻,香港對你煥發着一股獨特的魅力。自十歲始,每逢暑假,石老便儘量停下工作,帶你到歐美各大城市和自然保護區觀光。仔細比較,你仍然覺得香港某些東西是別的大城市難以取替的。說得白一點,你與它之間彷彿已經有些甚麼牽扯得緊緊的,無法說明,難以理解。像一隻異常豔麗的千年女鬼,在深山裏對你不經意地一瞥,你的三魂七魄便全給勾引了出來,哪怕俗世間走動着萬千傾國傾城的妙齡少女,也無法讓你回心定神。你判定,這就是說不透的「緣」。北京對你來說,已待得有點膩了,像悶在鍋蓋內,往左走往右轉都喚不起你的熱情,況且,石老的影子太高太大了,你想走到他的影子遮掩不到的地方。因此,你在回覆東大的邀請時,已經沒有絲毫猶豫。「豁出去吧!誰能知道前方迎接我的會是甚麼玩意兒?就像十七年前,把我遺棄的那個人,又怎能預見到我現在的命途呢?」

臨走時,石老囑咐道:「你一個人要能吃苦,好好讀。有空的話,不妨留意一下最新的生化科技成果。將來呀,這門知識可能對你很重要。」你當時以為生化科技已成為知識界最亮最熱的關注點,石老才有這麼一番話,便沒多問,點頭答應了。


你很快愛上了東方大學這座海畔山城。靜謐的海,遠處低矮幽靜的小島,青翠欲滴的山巒,錯落有致的樸素的建築群,靈巧秀美的園林和愜意稱心的設備,啁啾宛轉的鳥語混和遠處傳來的隱隱的不聒噪的火車奔鳴聲,不足一個月,把你的思鄉病徹底治癒。

東大英文系是東亞地區辦得最有聲有色的,除了因為擁有龐大而具實力的師資外,還得力於八年前系裏定下的一套得到貫徹執行的規矩:一、學生必須留宿,與來自英國或美國的留學生同住;二、學生必須每個星期認真規矩地跟一位系裏的老師至少用英語談話三個小時,二年級第二學期的口試不過關的話,不能升讀三年級;三、學生必須每個學期看兩本指定的英文長篇小說,然後向負責老師匯報,並接受問難。

系內有幾位來自英國的老教授博通古今,課堂上揮灑自如,有如舞台表演,讓你這個自負的小子看傻了眼,只是,有些課程對你來說實在是受罪。你讀過《莊子.逍遙遊》,明白世間任何事物都有層次之別,乾脆逃掉三分之二課堂,鑽進崇基圖書館自修。你不大計較學分和成績,你覺得,一味奉迎個別教授的趣味,把自己釘固在零碎的領域內,跟你的目標只會南轅北轍。當然,你不是徹頭徹尾的懶人,對自己總有個交代,在語法、口語和英美文學名着方面,下了不少苦功。

同學來自五湖四海,不乏資質優異者,有幾位師兄甚至成為東大英文辯論隊的中堅份子,打遍東亞無敵手。也許是未抹掉數年前遺下的陰影,你一直鼓動不起足夠的熱情和他們建立深厚的友誼,對他們不失熱情的多次邀請往往報以灰色的拒絕和推搪。「獨學而無友,孤陋而寡聞」,但你清楚意識到,某些根深柢固的差異是永遠消除不掉的,而且,腦海每閃過「拚個你死我活」的競爭意識,或者看到身邊的人不惜挖空心思幹點事情把旁人壓下去,你便禁不住渾身冒起雞皮疙瘩。你反而跟你的同房,一位修讀中國歷史改名「東青宜」的英國留學生,建立了奇特的關係。你們互相糾正對方的發音和語法毛病——你說英語,他說普通話——向對方解說自己國家的文化,都覺得對方有些東西是自己無法一下子超越的,也都同時對對方的缺失、一些特殊生活習慣保持容讓、謙遜的態度。有所求,又不像沒對方不行,互不干犯,又不至於讓對方覺得冰冷;你很喜歡這種「平衡」。

從一年級第二學期開始,你像美國老電影《阿甘正傳》中的阿甘一樣,突然酷愛「奔跑」;獨自在田徑場上跑,在山水之間迂迴曲折地跑,任由汗水蒸得迷濛了眼鏡,任由燙熱復再清涼的液體包裹全身,任由肌酸漸漸在每一寸肌腱內積聚。這根苗是東青宜種下的。他是運動強手,游泳、羽毛球、網球、田徑,樣樣皆精。你的體質一向平平,肌肉鬆弛乾癟,和他打了幾次羽毛球後,竟發現自己頗具運動潛質,便加倍用心揣摩各種門類。你進步神速,不夠一年,已經把好幾種門類的技術掌握得像模像樣,教他嘖嘖稱奇。你逐漸領會到,如何生發力量,如何協調肢體,如何運用眾人皆曉的規則,箇中實有大學問;運動作為一種十分有效的精力發散方式,有助驅逐悲觀和陰鬱的意念,而且,動作越發收放自如,體力越發充沛,飽脹充盈的感覺越發強大,你越能深切體會那份生命的「力度」。你後悔在少年時代沒有好好利用北京豐富的體育設施,令青春在沉默和寂靜中悄然地有點枉費地在身邊溜走。你相信,古希臘人崇尚健美的裸體和運動,與這種對「力」的感應有關,若果然如此,那是一個多麼有朝氣的年代?

你絕少參加集體活動,頂多偶爾聽聽辯論和研討會。在校園內走動,你冷靜的眼神照射到無數雙孤獨的眼睛。許多一年級學生暫時找不到同伴,獨個兒吃飯時望着別人一大幫人嘻笑打駡,眼神流閃間蘊含的不安和孤寂,教你觸目驚心。你知道你幫不了他們,只能靜靜地安定地喝自己的飲料、吞吃自己的飯菜,腦內反覆咀嚼着他們的無助和無聊。

當時,有幾個新興宗教團體滲進了校園,一律標榜導人向善、化戾為祥。每逢你在空地或者餐廳獨個兒坐下,總會有一到兩個教徒一臉誠懇走過來,跟被誤以為「孤獨無助」的你談心。剛開始的時候,你喜歡平心靜氣問他們一些問題,諸如「既然神不是理智可以理解的,那你真能感應到祂的存在嗎?」、「如何感應?」、「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你提出的這個問題用另外這一種解釋是不是更有說服力……」、「說實話,你清楚你為甚麼要相信這種東西嗎?」……結果,人家每次都幾乎要暴跳起來把你狠揍一頓。後來你學乖了,恭恭敬敬向他們索取了教義和宣傳單張,然後推說要回宿舍研究研究,就暫時擺脫了糾纏。人家到底出於好意,虔誠的臉容下隱藏的是脆弱的心,你不忍再施以冷傲的打擊。

有一次,你把某個宗派的教義遞給東青宜看。他一邊看一邊像閱讀幽默小品一樣吃吃地笑。你問怎麼樣,他脫口而出:「像小學生寫博士論文,我靠!」你也樂了,響亮地拍了一下大腿,朝他豎起大拇指:「Perfect!透徹!」不過,你還是禁不住好奇:像這一類宗派的信徒全球上千萬,經常舉辦大型集會,借助各種渠道散播聳世危言,不惜犧牲性命衝擊政府機關,要求得到官方的支持和認可……科技已昌明先進如此,這樣那樣的宗教仍然像細菌一樣輕易蓬勃滋長,連最遠離世俗、智能密度最高的學府內,也隨處可以看到給燒紅了的眼睛。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對此,你選擇退站一旁,默默觀察,以冷漠的態度。

你不想違悖石老的心意,每個學期乘校巴到合併前的科大本部選修一至兩門生化學系的課,閒時瀏覽最新的科學報告。生化系的同學經常背着你咬耳朵說悄悄話,有的甚至毫不掩飾當着你的面磨牙瞪眼。也難怪,這些「閒科」你輕易取得優異成績,還顯得滿不在乎。在一節課上,一位徐娘半老的女教授當眾誇讚你悟性高,還出奇不意捅出你的身份,笑說石老後繼有人。你半紅着臉微笑着,瞥見前面幾個男生不停地眨眼睛扮鬼臉相互伸舌頭,有幾個女生頻密地轉過臉偷望你。當晚,你接收到上百封缺內文的匿名電郵,附帶色情網站的通行密碼。你剛巧沒要事幹,便老實不客氣以愉快的心情享用一番,隔天上課時若無其事。


東大校園遍植杜鵑花,每到二三四月,便受麗日和風微雨濃霧催引,一枝一枝、一樹一樹、一叢一叢、一片一片地蓬勃競放,把整座山城淹没在姹紫嫣紅裏,濃烈的青春氣息如一千攝氏度狂野火焰,非要把莘莘學子的春心烘暖不可。你也敵不過大自然的魔力,二年級第二個學期開始不久,就和諧地融入了這股鋪天氣流。

那天,微涼,你剛從崇基圖書館跑出來,叫了一杯凍奶茶,坐在飯堂半露天的桌子旁邊,望着夕陽映照下池塘對岸滿掛着橙紅色花蕊的鳳凰木浮想聯翩,隱約聽到有女子問:「唔該!喱個位有冇人0?」 。

「冇。」你無意識地回應了一句,沒挪開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奶茶喝完了,你正要起座再買一杯,猛然給桌子對面半低着頭做功課的女子震住。她穿甚麼衣服你後來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是白色毛衣、深藍色長裙子,把你震動的是由她清秀的眉毛、挺直的鼻樑、鵝蛋般圓滿的臉凝聚而成的高貴沉着的氣息。

你僅在高中時暗戀過鄰班一位女孩,還未跟戀愛沾過邊兒,本該羞怯得像冬天雨夜中離群瑟縮的小鳥,不知道哪裏來的膽量和技藝,居然能輕鬆自如跟對方聊起來。

「可唔可以阻你一陣呀?」你用仍然頗糟糕的廣州話問。

對方抬起頭來,點了點頭。你的心「登」地劇跳了一下,她的眼珠清澈得像水晶。

「你係唔係崇基0?」

「係呀!你呢?」

「唔係,我係新亞0既。」

「等緊人呀?」

「唔係,睇風景。」 你朝荷花池一指。

對方笑了,露出兩排雪白的小貝殼。

你受到鼓舞,頓一頓,吸了一口氣,問:「你讀工管0?」

對方杏眼微瞪,顯得有點驚訝,隨即意會到你是看到了她打開了的書猜到的,也就笑着點了點頭,「你呢?」

「英文系,二年級。我叫『天育』,『天地』嘅『天』,『培育』嘅『育』。」

Year three,張雪慧,你可以叫我Selina。你個名好奇特。」

「說來話長。」你知道自己的廣州話快不夠用了,改說普通話。

「你有英文名字嗎?」她放下筆,上身略往前傾,兩手交疊擱到桌上,也轉用半標準的普通話。

「本來沒有,現在突然有了。」你左眉一聳,詭秘地說,「叫Thomas。」

Thomas意指太陽神,Selina則是月亮、月光的意思,兩個名字剛好是一對兒。她似乎不介意你佔她這個便宜,大方地笑了笑,問:「你是北京來的嗎?」

「是。」

「習慣這裏的生活和氣候嗎?」

「差不多了。」

「覺得香港怎麼樣?」

「還行。東大沒來錯。」

「北京不也很好嗎?」

「我還小,該往外走走。」

「你這句話的語氣可不小。」

「志大才疏,混一混而已。」

「你太謙虛了。那麼遠走過來,怎麼說也是一種嚴肅的選擇,你肯定跟真正的混混不一樣。」

「你跟別的女孩子也不一樣,漂亮,還讓人覺得很舒服!」你的話特別響亮,尤其是後兩句,鄰桌三個正在嘰嘰喳喳談得歡快的女孩子忍不住整齊地「嗖」的一聲轉過頭來。

她的臉唰地紅了,完全沒料到你會這麼說,靦腆地微笑着半低着頭,兩個畫着優美弧線的肩膀左右挪動着,不知該怎樣擺放。

當天,你跟她交換了宿舍電話號碼和手機號碼。

隨後幾天,你屢次想致電給她,可是總提不起勇氣,唯恐有甚麼差池,會毀掉你給她的第一個尚算不錯的印象。等待、渴望混合焦慮無助的感覺極不好受,你全身軟軟的兩腿死沉死沉。憋到第四天的早上,你被窗外歡快熱鬧的鳥兒喚醒,像受到了點化一樣腦瓜突然明亮起來,一骨碌彈跳起床,上網查閱選課資料。

你飛快洗了個澡,穿上最讓你滿意的一套衣服,吃了早餐,走到大學中部的花店買了一枝紅玫瑰,然後跑進中國文化研究所內一個小型講室。你看看錶,九點二十分。待會兒,張雪慧將會到這兒上國際貿易課——這是她上次談話時告訴你的,你從選課資料中查知上課的地點。你猜,她是個認真的學生,必會準時到來,坐在前排。講室中央第一排有七個座位,你挑中央那一個坐下,埋頭伏在桌上。

時間一秒一秒溜走,你的心呯呯亂跳,胃酸分泌劇增,分明沒尿卻老有急尿的感覺。「別急!別急!別沒出息!要鎮定!很快就到了!」你自我安慰。

大約過了五分鐘,有人走進來。你正想抬起頭,卻辨識到對方移動迅捷,腳步沉重,應該是一位男生。果然,那人走到中排安頓了下來。你反而鬆了一口氣。

又過了兩分鐘,你聽到門外密集的「咯咯咯」的高跟鞋聲。

「一陣落堂我約咗William佢哋,你同唔同我哋一齊食飯呀?」是一把清脆的女生的聲音。

「唔喇,我自己買飯返宿舍食。」語音溫文純厚,正是張雪慧。你的心又噗通噗通加快了跳動,裏面像有一隻啄木鳥在一啄一啄。

腳步聲逐漸靠近,你的心猛地抽緊,時空彷彿凝頓了下來。

「咦?咁早就有人霸咗我哋個位喎。」那個女生低聲說。

「唔緊要啦!你唔坐,我坐入去先喇。」張雪慧低聲回道。

你暗暗稱妙。

張雪慧挪進前排,在你右方隔一個座位坐了下來。你驟然聞到淡淡的清香。那個女生也挨她坐下。

「啊!唔知Professor張今日講乜呢?」 那個女生懶洋洋問道。

你按捺不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抬起頭來。

你首先看到的,是剛轉過臉來的張雪慧充滿了驚訝的面容——隱含着一點點驚喜,你覺得。

「咦?」她首先發話了,「Thomas?點解你會喺度0既?」

「我……」你吞吞吐吐,思路急速轉了幾個圈,臨時杜撰道,「聽講呢個張……張教授唔錯,我都想聽吓佢0既課。」

「吓?!唔係呀嘛?Professor張都算好?」那個女生忍不住插口,探過來洋娃娃一樣俏麗的臉蛋。

你一時語塞,窘得滿臉漲紅,心裏嘀咕道:「你雖然漂亮,可不該現在說這句話!」

張雪慧微笑着,扭過頭去敲了她的頭一下,「關你乜事!」

你尷尬地陪着笑,終於迸出了一句:「可能我聽錯。」

那位女生定睛瞅了你幾秒,忽然鬼馬地湊到張雪慧耳邊說了兩句悄悄話。

你察覺到張雪慧白晳的臉蛋迅即泛紅,像剛熟的水蜜桃,煞是好看,卻沒回過頭來跟你對話,已猜到那位女生說了甚麼,登時渾身不自在,低下頭去。

「乜你哋識0?」打破沉默的反而是那位女生,雖然,你知道她是明知故問。

你點了點頭。張雪慧抖擻起來,說道:「係呀!佢叫天育,Thomas,係北京嚟0既留學生,英文系。」又指着那位女生對你說:「佢叫薯仔,杜晴軒,year-two,同我同房。」

你回復鎮定,跟薯仔打了聲招呼。

薯仔笑得很燦爛,像一鏡怡人的小湖,向你揮了揮手。這時,一個矮胖的相信是Professor張的老頭走了進來。你往後一看,已坐了三十多人,大概算半滿了。

薯仔沒說錯,這位教授語調平板,講課如背書,一連三個小時的課,小息欠奉,五十個學生逾三分之一給悶得打瞌睡。你是醉翁,自然不在乎,戰意保持高昂,像一匹在茫茫草原上獵食的非洲豹。張雪慧把書攤放在你和她中間的桌面上,時而瞅瞅投射屏幕,時而看書,時而做筆記。你注意到,她寫筆記時不但精警地記下Professor張的話,還結合書本的內容組織得井井有條,與一般人照話筆錄大不相同。「真聰明!」你心裏稱讚道,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她留意到你帶有壓力的注視,臉蛋隱隱紅了好幾次,後來集中了精神,鎮定下來,還偶爾輕聲為你解說兩句。你後來乾脆挪到她身邊的座位,不敢造次,乖乖地鑽進書本的內容裏去。薯仔反而最不安份,好幾次探過頭來向你倆做鬼臉。

似漫長非漫長的課堂一結束,學生們「劈哩啪啦」地離座站起來,都像剛給解了啞穴,一下子熱鬧得像個菜市場。你巴不得場面再混亂幾倍,最好嘈雜得僅能聽見一尺距離的談話,趁張雪慧收拾書本,深呼吸兩下,正視她的眼睛,輕聲問:「很冒昩,我……我們可以一起吃午飯嗎?」

她遲疑了一下,雪臉上又升起了梅花般的紅暈,點了點頭,輕聲回道:「好呀!」

「好呀!」機靈的薯仔惡作劇地大聲學了一句,笑着說:「咁你哋兩個一齊食啦。我走先。拜!」背起小背囊,胸膛一挺,向張雪慧眨了眨眼。

那枝放在書桌抽屜裏的玫瑰花,你離開時沒掏出來——在這樣的場合送花,太俗氣了,你認為。

當晚洗澡時,你對鏡子中的裸體裝着鬼臉陰陽怪氣地說:「新生活開始了,朋友!」

也許是太專注於讀書了,這位家境貧寒的女孩尚未結交男朋友。你感到驚異:為甚麼毫不寬裕的生活環境能培養出這種人物?越想越好奇,越好奇心中越撥不走她飽滿嫺靜的肢體和照耀一切的臉蛋,於是順着那天上午的特殊氣氛,頻密地約她吃午飯和晚飯,到荷塘邊聊天。她沒有多餘的矜持,每次收到你的電話,只要不是在上課,沒要緊事,都爽快地答應了。

一切來得十分順利,像小孩子坐滑梯。

一個周末,你掂量時機快成熟了,約她在邵逸夫劇院看舊電影《濃情巧克力》。並肩坐下以後,你滿腦子陰謀,實際上沒怎麼注意劇情,心如鹿撞,呯呯的撞擊聲在雙耳間如打雷般來回竄動。躊躇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右手冷不防握住了她的左手。你感覺到她微微的顫動,還逐漸體會到她的掌心潤濕後的清涼,可你不敢轉過頭正視她。過了一會兒,她突然低聲問你:「幾點呀?」你遲疑了一下,抬起右手(你那時習慣右手戴錶。)借助光源定睛一瞄,說「八點」。她「嗯」地回應了一聲。你把右手放回原位,搭不着她的手——已經縮了回去。你頓時陷入淡淡的悵惘,電影熒幕裏播放的影像顯得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十分鐘後,你不禁顫抖了一下,她溫熱軟滑的手掌把你的手指包裹住了。你閉上眼,默默享受着這奇異的衝擊。良久,你反握着她的手,睜開眼,望着她。幽暗的燈光下,她穩穩地坐着,嘴角含着微笑,有點生澀,眼睛折射着嫵媚的光彩。

你忘了是怎樣散場的,只記得你倆的手一直沒分開過,後來更雙雙走到池塘邊,坐在長木椅上。池中央嘩啦嘩啦噴射着兩丈高的水柱,銀白色的水霧紛紛揚揚,一閃一閃映照着四圍靜穆的燈火,和合着夜蟲忽而歡快忽而淒宛的叫喚,驅走了深夜局促的寂寥。她依偎着你的肩膀,你像撥豎琴一樣輕輕撫弄着她的長髮。明麗月色把她優美的身段和典雅的面部輪廓清晰地勾勒出來,忽然來了一陣涼風,吹皺了平滑的湖水,驚動了低垂的柳葉,也激活了你全身的細胞。你不知人間何世,把她緊緊地摟裹起來……

你比她小兩歲,她像姐姐一樣照顧你。你穿得特土,自詡藝術鑑賞力高,衣服配搭一塌糊塗。她看在眼裏,弄清你的尺碼,每隔一個來星期便送你一兩件衣服。不到一個月,就把你的土味驅逐淨盡,使你在舉手投足間,不自覺地展露出瀟灑不凡的氣度。她喜歡炒菜,每到周五晚上,你奉命跑到她的宿舍「知月樓」吃飯。她的薑絲腐乳炒通菜做得特別香,其他饞鬼宿友經常聯結成群蜂擁而至,討一條兩條吃,把公共廚房擠個潑水不進。薯仔總喜歡一邊像敲木魚般敲着你的頭,一邊誇你幾生修來的福氣。你一臉傻笑,順水推舟,發揮你的文學修養,用質樸的詞語,不露骨而充分地把她稱讚一番。自然,她的菜只會炒得越來越香,不足兩個月,瘦得像猴子的你胖了四公斤!

你明白女孩子跟男孩子的趣味不一樣,可是,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把你的理念、你的閱歷毫無保留地跟她分享。她總是細心聆聽,至少,她覺得這些不着邊際的清談是平凡人生以外的一點刺激、一種洗滌,有時還報以頗有慧根的答問,令你的舌頭半分鐘縮不回去,驚覺女性在智慧的任何方面並不比男性弱。

初夏的一個晚上,她穿上天藍色混紡吊帶背心、白色帶褶棉質長裙,伴着清幽的茉莉花香推開了你的門。也不知是香味薰的,還是香不醉人人自醉,你感到飄飄然腦瓜不大好使,說話老打結。瞎扯着談不上三句,視線便不自禁地向她雪白飽滿的胸膛移去,弄得她坐立不安,雙頰紅了好幾遍,回贈你一句:「色鬼!」

東青宜洗完澡回來,混混沌沌打了聲招呼,磨蹭了十來秒,忽然省悟到甚麼,敲了敲前額,在你倆毫不覺察的情況下,偷偷地收拾衣服。離開時,這個識趣的傢伙把門反鎖上。

兩人聊着聊着,不覺已到十一點鐘。輕徐的蕭邦鋼琴曲音瀰漫房間,你耍起無賴摟着她叫她別走,她望着你色迷迷的眼睛微笑着不置可否。

你第一次接觸柔滑綿軟的女性胴體,活像小貓碰見大魚,顯得手足無措。不斷輕吻着她的身體,竟然體會不到任何有趣的感覺,性慾似有若無。親身操作跟靜觀色情影片截然不同,你心裏嘀咕着不斷暗罵自己怎麼以前規矩得像個深山道士,就算先找個妓女試試也未嘗不是明智之舉。她也毫無經驗,先是紅着臉閉上眼睛放軟身體任你擺佈,後來看你弄得滿頭大汗,那話兒軟了又硬,硬了又軟,忍不住「格格格」地笑起來。折騰到凌晨,你筋疲力盡,連外面的蟲子都噤聲睡覺去了。正要鳴金收兵,那半軟半硬的話兒在她試試探探的導引下竟然糊裏糊塗滑了進去。這全新的潮熱的感覺讓你感到說不出的舒暢。你撫揉着她豐滿柔軟的乳房,逐漸感覺到一道道暖流衝擊着丹田,可是你不敢動,生怕在這要緊關頭洩了氣。淡黃的燈光映照着平靜的她,觀音一樣慈祥地看着你……

學期完結後,你的廣州話已有明顯進步,便隨她探訪她位於黃大仙的家。黃大仙區公共房屋林立,像一堵堵方形的高墻胡亂擠站着,呆板而殘破。走進區內,你隱隱聞到腐臭的腥味。她瘦弱多病的母親和剛進高中的弟弟住在剛逾三十平方米的房間內。在門口最早迎接你們的不是她的家人,而是一隻鬼頭鬼腦放肆地揮舞着觸鬚的蟑螂。你覺得奇怪,為甚麼香港這種國際都市還有那麼多人居住條件這麼差勁,但不方便細問,便裝作若無其事,耳邊,卻響起她輕輕的嘆息聲。

她媽媽五十歲不到,臉部輪廓與她隱約相仿,歲月和疾病的折磨把神采擦淡了,缺乏聯想的話,察覺不到;見到你,像孫權他媽見了劉備一樣高興。她弟弟有點害羞,眉目清秀,應對聰明。

「很純良的一個孩子!」後來,你從她口中得知她媽媽私底下對你的評價。

禮尚往來,翌年新春期間,你帶她到北京,與一直賦閒在家的石老見面。石老一反常態,像對待上賓一樣熱情地招待她,稱讚她聰明、懂來事。他平時很少享用公家提供給他的服務,這次老實不客氣,叫來專門接載特級教授的轎車司機老李,請他做你倆三天的私人司機。老李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管找有特色的飯館,管選有意思的景點,施展渾身解數,不讓你倆有一刻悶着、有一絲一毫失望;總之,連剎車也不來個急的。臨別時,在北京國際機場,石老握着她的手說:「將來有甚麼我可以幫忙的,儘管說!」她點了點頭,兩眼泛着淚光。這是你第一次看見她流淚。


日子過得無憂無慮,你像飄浮在春日下的空氣中。以前你習慣孤高自賞,不悶不慌不移,可是總像缺了點甚麼似的覺得乾澀,現在你把一切擱置一旁,全心沉醉在如水的柔情裏,幾乎忘記了留學香港的目的,連過去一年多每周三次的長跑項目都停頓了下來。她出落得更明艷了:臉色桃紅光潤,眼波流轉間更勝秋水映日,大叢秀髮撥後,在後腦勺用鑲着五彩晶石的青銅髮夾子如蝴蝶撲花一樣咬緊,腰板挺得板直,高高的胸脯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像一對隨時要衝破衣服的活潑的小鴿子。你起初以為是你情人眼裏出西施,後來薯仔擰着你的耳朵說:「你畀佢食咗啲乜呀?越嚟越有女人味!」才證實了你的觀察。你變得越來越像動物,邪火隨時焚燒,一看到她,就恨不得把她緊抱在懷裏親嘴。


很快,她畢業了。憑一級榮譽的驕人成績,找到一份讓人艷羨的工作:任匯豐銀行筲箕灣區助理經理。香港金融界一向不會對成績優異的畢業生特別看顧,而且注重規矩,崇尚務實、按部就班。她跟你說,大概是她的誠意打動了對方。

為了方便,碰巧得朋友廉價租讓,西灣河鯉景灣怡海閣一個約五十平方米面向內園的低層兩房單位成為你倆快樂的小窩。有時,她把她媽接過來,安置在另一個房間裏,住一兩天。她不在時,你常和她媽媽閒聊,說些讓老人家感到燙貼的話。老人家自然常在她面前稱讚你,她總是微笑着,不插嘴。

她購置了頗富品味的二手家俱,把房間打理得通爽整潔。你沒課就待在那兒,有時從旺角花市買來一束花或者一盆文竹甚麼的。收入不高,省錢成為主題,你雞手鴨腳學做飯。她從來不挑,吃完飯後,不忘慷慨地贈你這位住家男人「飯後甜品」。不像以前在宿舍得偷雞摸狗,現在可以肆無忌憚、胡天胡帝了。你起初喜歡變換款式,後來雙方習慣了對方的身體,反璞歸真,她在下,你在上。她逐漸懂得控制下面的肌肉把你夾緊,一下一下挪動着腰應和你的活動,你也懂得在急促的抽動中暫歇片刻,壓抑部分亢奮後再進攻。虛脫後側着身把豐滿的她摟進懷裏,你輕飄飄、空蕩蕩的,既感充實,又有點惘然,甚麼也不想,甚麼也想不到,甚麼也不在乎。有甚麼東西比這種感覺更實在?這就是實質仍為動物的所謂「人類」最終極的追求嗎?你禁不住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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